那妇人本非寻常农夫之妻,虽情知老人双眼已盲,却也自觉失礼。双手连忙将孩子递给大汉道:“这位老人家请稍坐,我去弄些饭食酒菜来。”
不多时,妇人端着一壶黄酒,几碟小菜进来,无非就是些寻常酱豆子、酱豆干而已。妇人接过两个孩子放在床头,又端过丈夫眼前的一碗面递给站着的孩子。孩子也不答言,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大汉为老者斟了杯酒道:“老人家,我姓方,名唤方君亭。”又指着妇人道:“这是浑家,娘家姓何,名唤何柔,不知老人家高姓大名?”老者拱手言道:“多谢二位恩公,我本如乞丐,何谈高姓大名。小老儿本姓郝,名字却也忘记了,多年来人们都唤我做郝瞎子,恩公也如此称呼便是。”
方君亭道:“怎可如此,那我叫您郝大哥便是,适才听得郝大哥曲声惨然,虽音律欠佳,但其中意境我自听来却比那些粉醉之音入耳得多,想必郝大哥是从北方战乱之地而来。”
郝瞎子悲叹道:“方老弟所言甚是,我本是北方人士,因金人残虐才逃往南地,虽一路躲藏,奈何家人先后离我而去。真可谓家人尽皆丧,唯有我独活,最后孤身一人一路乞讨苟活逃至汴京。怎奈好景不长,靖康初年正月初二,钦宗刚下诏御驾亲征,第二天便邕州失守,金兵渡过黄河,徽宗连夜逃跑,一时间汴京城内人心惶惶,有家的尚且无法自保,更何况我这行乞之人。”
何柔接口道:“郝大哥,那您双眼俱盲,战乱城中岂不更难存身?”郝瞎子苦笑道:“方大嫂子,我这双眼就是在同年瞎的。初六日,钦宗被迫亲自登上宣德门,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国破家亡之际,全民皆兵,竟击退了金人数次进攻。我老头子也有幸参加了此次守城,可叹今早笑语人,夜晚城下骨,端的是不敢回顾。可之后却也过得了一年安生日子,我随着卖艺之人学了些粗笨把式,赖以为生,活得倒不似从前颠沛。岂知年末钦宗亲自去金营中纳降表,又遥拜金国,可怜的是那风雪中翘首以盼的全城百姓。我一怒之下离开汴京,谁料途中偶遇金兵,他们明知我非细作却也百般羞辱。我虽为乞丐却也知骨气二字如何,对金兵破口大骂,他们倒是没要我贱命,只是生生挖去我双眼掷于地上,对我言道留下此双眼替我望着汴京国破家亡之日,说罢狂笑打马而去。我摸索着捡起双眼硬吞了下去,却也暗下决心定要活着听到汴京捷报之时,怎料想听到的却是靖康之耻,国破家亡罢了,可叹我却早丧了自尽之勇气。”
郝瞎子说得平平淡淡,何柔却听得寒入骨髓,双手紧攥衣襟,眼泪扑簌簌打湿了一大片。
方君亭本是个粗豪汉子,浑没注意到妻子异样,单拳击案怒道:“郝大哥,不瞒你说,我本就是个务农之人,自小与浑家相识结亲,听得靖康之耻本想一怒从军,奈何朝中奸佞横行,无奈下打消了此念头。待得高宗海上归来,改年号为绍兴,取有绍祚中兴之意。我终幸天降名主,不顾家人反对投身从戎。因我有一把子力气,杀敌时又毫不畏惧,屡立战功,终有幸在岳飞将军麾下升作一名副将。怎料高宗昏庸,竟启用大贼子秦桧为相,不思退敌反残杀各地抗金义军。绍兴五年时,竟下令从抗金前线调回岳将军平定洞庭杨幺,但杨幺却实也可恨,本是要等贵贱,均贫富,可自己站稳脚跟后竟穷奢极欲,连睡觉的床都要镶上金石之物。不但治下百姓贫困潦倒,更是随着性子滥杀无辜,颇不得人心,岳将军大军所过之处争相归服。而我乃是一莽撞之人,沿途看见洞庭百姓之惨况便愤恨难平,甫一开战便直杀入敌军深处,待得力尽时却也无法全身而退了。再转醒已被人救回到岳军军营之中,满身是伤动转不得。岳将军见状好言安慰,差人将我送回方家村。谁知家中父母早已亡故,只剩浑家一人兀自苦等。浑家细心照料,衣不解带,半年有余我方好转如初。本想再度从军,但天可怜见,浑家已然身怀有孕,遂为我诞下此子,自此我方打消了二次投军之念。”
郝瞎子听方君亭言罢,推开椅子纳头便拜,吃面的孩子见状也学着样子伏在地上,方君亭吓得连忙起身搀扶,何柔也一把拽起了孩子。
方君亭问道:“你我二人素未谋面,不过一食而已,何故行此大礼?”郝瞎子正色道:“自古忠臣孝子人人敬,我这一拜不为这赏饭之恩,为的却是岳将军与你为国杀敌之情。天下大乱,朝庭上下人人独善其身,我最敬岳将军忠义无双,当得起盖世豪杰这四字。我虽乞丐,膝下也有黄金,叹之双眼已盲,今生无缘可见岳将军真容,对你一拜也算了却我平生心愿,百死而无憾已。”方君亭听罢肃然起敬,不过一失目唱曲之人,却如此通晓大义,实是可敬可佩。
二人礼罢重新归座,方君亭又问道:“郝大哥,那这两个孩子又是从何处而来?”郝瞎子言道:“床头的女娃子是年前路旁拾得,初遇时我听得有婴孩哇哇大哭,用手摸处她尚在其母怀中,可叹其母已亡多时。料想冬日寒冷,冻饿而死。但这婴孩却裹得紧紧,想必其母怜儿,身上之衣大半已围于她身,方保全其性命。我一路讨些粥食喂她,不想这女娃儿命大,竟当真活了下来。我只身这么多年,她又无亲无故,便自做主收她做了个女儿,起名唤作郝晴儿,只盼得待她长大成人之后,万万别像我这老头子,失明前后看得都是些阴云密布也就罢了。”
何柔听罢,慈母之心顿生,轻轻慨叹道:“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方君亭笑了笑,知何柔动了恻隐之心,也不点破,又问道:“那这个大点的孩子呢?”
郝瞎子微微皱眉道:“这孩子来历却是个奇事。收了晴儿后不久,天气寒冷,我抱着她躲在了破庙内避风,晚间三更时分,忽听得庙外有兵刃相击之声,我本以为是强盗官兵之流在行抢掠之事,便赶紧抱着晴儿躲在了神像后面。一刻钟前后光景,兵刃声渐渐消失,怪的是从头至尾,却无一人呼喝说话。我当时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紧紧抱着孩子,想是因我力大,晴儿转醒,竟哇哇大哭起来。我正然手足无措之时,耳边近处忽听得有女子之声唤我出去,伸手抓处却空无一人,当时只道怕是见了鬼。可这声音柔软哀鸣,是我平生从未听过,实如天籁一般,我便着了魔般爬将出去。原来那女子却是哀求我替她收养这个孩子,那女子又言说此子复姓独孤,单名烈,脖颈之间有一处红色月牙胎记,并再三言道此胎记切不可被他人所见,否则将引来无穷祸事。可叹我一把年纪,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只盼得能听她多说几句,口中自是连连喏着,浑忘记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之人。不知过了多久,我似梦中惊醒一般,才发现那女子已渺渺无踪,伸手摸去,地上便是这孩子与一些银两。说来惭愧,我倒是靠着这些银两吃得上一两顿饱饭了。不过这孩子想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我从不肯让他在外人面前提起姓氏,只自称做小烈子罢了。”
方君亭听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要知目盲之人耳力最灵,那女子来去之时连郝瞎子尚不能察觉,只怕是江湖中真正的武林高手。自己虽耳闻已久,却从未有缘得见,这世间多的是一些欺世盗名之辈罢了,想不到这郝老头竟有此奇遇。不由得又多看了小烈子几眼,却见得这孩子早已吃完面,紧紧的靠在何柔腿边,十分依恋,料想其懂事之后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待他之人。
方君亭拿定主意转头对郝瞎子言道:“郝大哥,你既然漂泊半生,也是该安定下来享享福了。况且两个孩子尚小,多有不便,不如就住在我家中,浑家是个心细之人,必会细加照料,不知意下如何?”郝瞎子微一沉吟,听得出方君亭语气中挚诚之意,拱手言道:“既然如此,大恩不言谢,将来必有报答之日。”方君亭朗声大笑,并未把此言放在心上。如此,三人便在方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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