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好清明。
四字入眼,是翠漆乌板的匾额,有几分岭南风情。此刻,它像是一道隐晦的讽语。原本凉爽的夏夜,绝无清明之感,只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潜滋暗长。
这是一座横亘在廊桥之中的小楼,檐头挂着的红灯笼晃晃荡荡,没有一刻宁静。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军士,见到陆笵前来,举起手很标准地向长官敬礼示意。
“人还在里面?”陆笵步子未停,向身侧的江富城问道。
江富城点头,对此确信无疑:“您放心,从今日福缘巷亮灯开始,我们的人就一直盯着这里。”
姚碧凝跟在二人身后,她不知道今天出现在凤阳春的重要人物会是谁,但是诚如陆笵之前所说,一定会是他们熟悉的。
从凤阳春这个名字,再到这里一窗一匾的装饰,她觉得某些细微处的指引逐渐清晰。那日她被蒙上双眼,车子七拐八弯地驱赶着她心底的忐忑与疑虑,光明之下所见的那座幽深雅丽的庭院,与这里的许多细节,蓦然重叠。
碧凝伸手按了按眉头,她知道自己和七爷之间的联系恐怕早就落在镇守府的眼里。先前七爷派人将玉饰送到姚公馆,后来又有兰双的案子,只要稍微留心,总能捕捉到其中的蛛丝马迹。她从未与他坦诚地交谈过这些,而今也尚没有做好万全的打算,这其中的牵扯,远非她与他之间这么简单。
陆笵走在前面,与江富城之间交谈着凤阳春现下的情形,他步调微微放缓,侧身回顾:“脚腕还是疼吗?”
姚碧凝回过神来,对上陆笵略带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事,我们上去吧。”
可是陆笵并没有继续走,而是嘱咐江富城先带人上去探查,阔步走到碧凝身侧:“不是伤口疼,那你是在犹豫。你应该明白,我们迟早绕不开这一天。而我也从不怀疑,你选择相信镇守府的那一刻,就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陆笵,我不知道今夜出现在凤阳春的会是什么人,但是无论是谁,有些事情都一定是回不了头的。”她无法掩饰心底的不安,所有的准备,在真正要面对的那一刻,都如沙垒,在情绪洪流的激荡下,可以轻易瓦解。
陆笵看着她,狭长的凤眸平静如潭,他没有继续劝说她去直面这种取舍,而是挪开目光,转移到这座春好清明楼身上:“如果不出意外,包厢里茶点酒水来不及撤掉,原本的宾客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但是从戏台出事那一刻开始,里头的人就不会再以为今夜如往常一样平静了。”
姚碧凝听着他的讲述,并不能清晰地揣测到他接下来话里的意图,疑惑令她胸中波澜微歇,凝神仔细去听。
“先前我同你说,今夜邀你同来,是存了私心。镇守府并不如外界眼中的位高权重,一路走来亦是如履薄冰,我期望着你能站在我身边,不止为了相似的目的。”陆笵在灯影憧憧下孑然而立,嗓音澄澈而沉稳,如一泓清泉浸润了她的心胸。
她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眼睛,须臾之间,心思明亮。仿佛尘埃被吹散,露出金光闪闪的尖顶。
她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允诺:“好,我们上去。”
二人拾级而上,盘桓上楼梯的时候,看到江富城已经站在一扇金漆镂花门扇外边,见人前来,推门往里:“已经备好了茶水,长官和姚小姐请。”
金帷漫漫随风起,绕过一帘翠珠,才得见窗边案前,正有两人对桌而坐,面上还是气定神闲。
对坐的两位,一是乔舒易,二是林少铖。原本面容清朗,看去养眼怡人,落在姚碧凝这里,却是虽在情理之中的如鲠在喉。
乌羽遮面,林少铖没有认出她来,却逃不过乔舒易的眼睛,他皱起眉头,却有意不点破:“陆长官好生闲适,原以为是不同于我等的大忙人,却也有时间携女伴出游。”
陆笵坐下来,顺手替姚碧凝挪出椅子,答得漫不经心:“场面话陆某就不多说了,今夜原是来凤阳春听戏,不想名伶悬命,实在可叹。不过这桩意外似乎另有缘由,渔线暗纵,问题就出在春好清明楼上。”
林少铖面上含笑,却不达眼底:“陆长官这话,是意有所指啊。我与乔兄在此清谈闲话,怎么也能扯进这样的案子里,实在冤枉。”
陆笵话里并不继续纠缠于此案,而是端起茶盏,细呡方道:“各位将园里的情形看得通透,陆某也不绕弯子,今夜此来,不过是寻个坐下来相商的机会。”
他说得委婉,像是今天费心的布局,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走进这座春好清明楼,和两位神交已久的朋友品茗相谈而已。
乔舒易的目光仍旧落在碧凝的乌羽面具之上,毕竟是夜,虽有灯火,两人之间隔了如此距离,到底看不清她眸中情绪:“既是来客,舒易也不拘礼,权以茶代酒,先敬一杯。”言罢举盏相对,浓茶入口,透几分苦涩。
“乔先生这样想,是很好的。我看二位当真是来听戏,搅进案子里也是凑巧。不过凤阳春如今出了这样事情,若传出去,往后明里暗里,宾客可就没有如今的云集模样了。”陆笵端看人饮茶,却没有丝毫回礼的意思,神态很是自在。
乔舒易遇到如此回应,着实有些尴尬,但说到底,现下的情形着实于他们不利。陆笵话里话外虽未讲明,却已经把选择摆上了台面确切地说,只有一种选择。
石舫上的意外发生以后,镇守府的人出现得太过迅疾,而陆笵的说辞又直接将这桩命案归到春好清明楼之上。乔舒易能够明白,这辗转周折的布局只是为了让他们承认与凤阳春之间的关联,从而让镇守府堂而皇之地伸手进来。
北平陆家,不走虚棋,果然是好盘算。乔舒易想起父亲之前的交待,那日江畔的豪言壮行除了将他陷入无望的境地,似乎毫无用处。他侧首看一眼姚碧凝,连她也被牵连到如今的沉沦之中了吗?
一砚翰墨,足染一池春水。罢了,罢了,乔舒易回眸看向陆笵英挺从容的坐姿,哂然一笑:“镇守府看得上凤阳春,是凤阳春的福气。不过我们也不能全然做主,具体名目还需宽容两天。”
名宅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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