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细心地给他系上腰带,吃吃笑着,露出一口细密的贝齿,说道,“这可不是我胡说,连大人千辛万苦请来的段夫子,都私下夸你来着。服侍段夫人的林二嫂说,段夫子亲口跟他夫人说,你真是个奇才呢,都会作诗了。他还说什么剑在匣中的,我们下人也听不懂。他老人家可是大宗师呢,这可不是乱说吧。”
三娘给陆望抚平背上的衣褶,说道,“林二嫂确实这么说的,我们府里的家人都说,少爷可是我们陆家的宝贝。又聪明,性子又好,将来是要给我们陆府光宗耀祖的!”
金雀连连点头,说,“我能服侍少爷,也是前世修来的,天大的福分呢。少爷有空还教我两个字呢,林二哥可再也不敢说我是个不识丁的丫鬟了。只是可惜了夫人。我妈在家老说,那么美的人物,那么慈柔的性子,可惜竟然没享着少爷的福。”三娘看了金雀一眼,金雀意识到失言,忙咂咂嘴,不敢做声了。
陆望知道父亲的规矩,不准下人在府中谈论自己的母亲。因此金雀娘虽然是在府里几十年的老仆了,也只敢在自家对女儿谈说,更不敢对小主人谈起。
想到这里,陆望问三娘,“三娘,你是府里服侍过娘的老人了,今儿你只大胆对我说,这话出不了这屋子。爹是不是不喜欢娘?”三娘连忙“呸呸呸”几声,说道,“哎呀,我的小少爷,夫人在的时候,大人可是可是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宠得不得了。他们要是不要好,这天底下还有恩爱的夫妻吗?”
陆望茫然了,问道,“那为什么。。。府里不但不让提娘的名字,连她的一张画像也没有?我虽说是她的儿子,却连她的长相也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她长得,真是梦中那幅模样吗?那样美丽端庄,慈祥可亲。。。梦中的她,真是我的母亲吗?
三娘和金雀都陷入了沉默。金雀转身去拿昨晚备好的书本与纸墨用具。三娘看着这个自己从婴儿时喂养的孩子,心里充满的感伤。说起来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何等尊贵,难得的是也像他的娘亲一样仁厚,却生不见娘面。这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他又何曾拥有过呢?
陆望看着沉默无言的三娘和金雀,喃喃自语,“阿妈,你是怎么样的人呢?”
说起来外人也不信,在公卿世家都热衷于给历代家主诰命画像留影的夏国,三代为显宦的陆家的家族祠堂内,也供奉了历代家主及诰命夫人的画像。唯独陆望的娘亲,以御史大夫赵合章的义女身份嫁给陆显,自亡故以后,偌大的府邸之内,居然没有一张陆夫人的真容留影。
下人们以陆府为荣,更感念慈柔的陆夫人对下人宽容仁厚的恩德,私下提起这位早亡的陆夫人,哪个不说好,可是十几年来,却无一张夫人的画像可供凭吊。八年前,陆府有个厨房的伙头,因婆娘没了,蒙夫人赠银,并以棺木厚葬发送,感恩戴德,便偷偷请人画了一张夫人画像。放在屋内,私自在忌日上香祭拜,被尚书发觉,打个半死,收了画像锁了,还差点被赶出府去。多亏管家陆宽求情,才免得被发落到府外。从此以后,陆府家人们连当着人面前不也大敢提起夫人了。
陆望正站在那儿发怔,金雀已经把书本和纸墨用具都拿了过来。他敛了敛衣饰,金雀用铜镜给他照了照,再整了整他的领口,把挂的玉佩络子捋顺。三娘把要带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便拍了拍陆望的后背,笑着说,“少爷,可真的该赶紧去段夫子那攻书了。先去老爷那儿请安吧。”
陆望点头,便迈步走出了出去。父亲三年前带他四赴沧州,终于在第四次请来了段博彦。身为名动天下的大儒,段夫子学问精深,对陆望的要求更是严格。五岁以后,陆望就常常在卯时刚过,便要去业师段博彦处去受教。而在每日的功课开始之前,去父亲处请安更是必不可少的。
想起父亲,陆望心中满是苦涩。众人瞩目的“小神童”,在父亲眼里竟似透明一般。在陆显以吏部尚书之尊,四赴沧州,请到名动天下的段博彦老夫子,为陆望的授业恩师后,陆望这个独子似乎就从他心中消失了。除了早晚晨昏定省之外,陆望很难得能见到陆尚书。偶尔下朝回家,在后花园遇见陆望,陆显只是严厉地看他一眼,捋了捋胡子,点点头走开。
唯一与父亲待的久一点的时间,只是去母亲的坟前上香拜祭之时。奶娘李三娘总是一边抹泪,抽抽搭搭地说,“少爷长得很好呢,夫人在那边宽心。”管家陆宽拉着陆望的手,把香递给他。轻声说,“夫人在那边会看顾着少爷的。”而面对在独子出生后不久就亡故的结发妻子,陆显的眉毛轻轻抽动,面目却仍是平淡,在怀念夫人恩惠的下人们的呜咽声中,沉默不语。
难道,得到了师恩,就得不到父爱了吗?可是这个老师,是父亲亲自为我请的啊!五岁以前,那些父子耳鬓厮磨的日子,难道是我的幻觉吗?带着沉重的心情,陆望踏出了门槛,由三娘和金雀领着,向父亲所住的西跨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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