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同时怔住,一时竟忘了回话。陆显随即反应过来,立即放开儿子,随即掸一掸衣袖上的灰尘,垂手敛容,弯腰作了一揖,合手为礼,恭恭敬敬地说,“正是犬子。狂童无知,冒犯夫子,学生甚为惭愧。望夫子赦小儿无礼之过,加以宽宥。如蒙免责,学生不胜感激。”
段博彦冷哼了一声,看着陆显说,“陆学士,陆尚书,不敢辱您尊驾。我段博彦门下不敢收您这样的学生。说的一段酸文,透出一股腐气。至于这小儿,说的倒是字字实情。反倒骂得痛快!因此我才开门一见。”陆显急忙说,“学生蒙夫子教导,怎敢不以夫子为尊。至于犬子,实无辱没夫子之心,只是幼童无知。。。”
“罢了。”段博彦挥挥手,叹口气说,“世人只像你一般,将这圣人之道曲解为文章繁礼,却不知此为小道。天地间自有一股清气,名为性情。只是凡人的性情如宝镜蒙尘,不识本心,反认假成真,将那些花团锦簇的文章、亦步亦趋的俗礼,当作圣人之道。须知这股胸臆间的真性情抒发出来,才是本心。我为圣人抱屈!只这黄口小儿未曾染污的重,方才把这股真性情宣之于口,又岂是汝禄蠹之辈所知?”
陆显闻言,谦恭地说,“夫子教训的是。学生久在凡俗之中,自夫子五年前离开京都之后,竟再无耳提面命之福。在风尘中奔忙,心劳身倦,每思之夫子,深为感念。”段博彦倚着门框,回想当年,淡淡地说,“当年皇帝陛下登基,你是他从小的伴读,又是股肱大臣,位居吏部,执掌官员僚属升迁流转之权,可曾不滥用此权?可曾给所有清寒士子一个公正的待遇?我枉为你师,也不曾教导过你。陆尚书只要念着天下士子,何必念我?”
陆显沉思良久,垂下眼说,“老师指摘,学生不敢再辩。只在这儿回老师一句,陆显没有变。我虽是天子旧友,更是人臣。忝掌铨叙官吏之职,有时竟如烈火熬煎。这是私房话,只敢对老师诉说一二,不足为外人道也。我虽自诬,然而这拳拳之心,敢对皇天后土,日月山河。老师知之,我心甚慰老师不知,我也不敢有所悔恨。”
段博彦抚摸着门框的木纹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做官也是如此。你好自为之吧。”陆显忙问道,“那小儿。。。”段博彦决然地说,“我不收!”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柴门。陆显扶着门框,与陆宽面面相觑,哑然无言。
陆望这时正靠在门边听着父亲与段夫子谈话,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听不大懂,只晓得父亲与段夫子谈得不怎么愉快。陆望牵着父亲的衣角,看着父亲倚着柴门陷入沉思。陆显轻轻抚着陆望的脖颈,想起了与段博彦的往事。
段博彦当年在京都是名动天下的鸿儒,开坛讲学,辩论经史,着书立说,门下弟子皆以师出段门为傲。桃李满天下的段博彦,为培育贤才,开设了西岭书院,招收士林子弟共研经史,弘阐大道。
陆显当时虽为名门高官之子,却谦恭待人,孜孜好学,不仅喜好游历天下,结交奇士,更在文学之道上深感兴趣。虽然可以蒙父亲之荫承袭官职,陆显却不走这一条终南捷径,执意要参加开科取士,与天下士子共赴考场。陆显动了心思,要在学问上精进,便决意投入段博彦的西岭书院,拜师受教。
陆显幼时即为皇子刘义谦的伴读,青年时期常在一起交游。刘义谦此时也是个青年皇子,与陆显意气相投,又从小相识,经常厮混在一起。见陆显要入书院就读,段博彦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宗师,学问精深,也便起了念头,要去书院混混。受皇家身份所限,他以皇子身份不便入读书院,便化名文谦,要与陆显一同入学。陆显拗不过这位皇子好友,只好答应了。
却说那日,陆显请平素交往的几位文坛宿儒修好荐书,带着自己的名帖,与刘义谦一同来到西岭书院,投帖拜见。陆显穿青衫,戴文士巾,与着白色锦衣、腰缠玉带的刘义谦一同在书院的花厅等候。陆显一心求学,要参透圣人之道,那刘义谦却是存着瞧个热闹、自抬身价的意思。皇室不允许皇子私下结交外臣与有影响力的学术宗师,就是对皇子在民间有影响力有防嫌之意。就是现任太子刘义豫,也只能在太子府中延师受教,不准出外参学。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前来通报。杯中茶已冷了,几片翠绿的嫩叶沉在杯底。刘义谦平日被人伺候惯了,便翘起腿,漫不经心地对陆显说,“小显,我们回去吧。这老儿忒拿腔拿调,我们兄弟也算抬举他了。居然这么摆架子。我看外头传他的学问多好,也不见得是真的。这些寒门的学子还巴巴地要上他这书院,我看也无非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可笑,可笑!”
其实可笑的是这位文谦公子,来的时候就是存了个贴金的意思,从段博彦这儿偷得一鳞半爪,以后在外交往时也可卖弄些。如若以后有些机遇,公开声称自己是段博彦的受业弟子,又有何不可?不过这只是他心中私藏的一段心思,那点想要博得奇遇更上层楼的隐秘念头,更是不可对人言,即使对一直赤诚待他的陆显,也未曾透露半点。
陆显平素即是好性儿,在这位皇子玩伴面前,更显沉着。他轻轻啜了一口已冷的清茶,缓缓说,“师道为重,不等到段夫子,我绝不回去。文兄如不耐烦,我替文兄代为通报,改日文兄再亲自上门求教。”
刘义谦刚要回话,花厅的帐幔后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不用通报了,现在文先生即可请回。”二人抬眼一看,一个方脸长须的文士模样的人从帐幔后走出,冷冷地说,“文先生,西岭书院不是你待的地方,请回吧。”
刘义谦腾地从座椅中站起,指着他说,“你是何方神圣?你让我回,我就得回吗!”文士眼皮也不抬,并不看他,傲然说,“我就是那个拿腔拿调的老儿。我这西岭书院也不是贴金的地方。”刘义谦一时语塞,心知自己的随心之言被人听了去,不禁又羞又愧,又不肯认输,只好硬作强梁,改口说,“天下学子景仰的段博彦夫子也有听墙根的爱好吗?”
段博彦微微一笑,却看着陆显说,“凡欲入我门受教者,皆有一定的考试之法。今日这段迁延,让二位久等,便是其中一种考试。要试炼二位的心性如何。文先生,你不合格,请回吧。陆先生,久闻你是忠国公之子,却甘于下人,以礼相待,又气度平和,言语有致。不才看了你作的几篇文章,虽然法度有缺,然而文心锦绣,是可造之材。你要来这书院,便来吧。”
陆显听得此言,心中又惊又喜又虑。惊的是,这看似平常的等待,竟然暗藏玄机,实为一场不动声色的考试。喜的是,自己以平素之心待人,不骄不躁,随口之眼居然赢得段夫子赞许,亲口答应列入门墙。虑的是,刘义谦贵为皇子,又兼心思敏感,度量有缺,自己以磊落胸怀幼年起即与他相交,他却仍暗暗存着谨慎防嫌的心思,今日遭段夫子如此羞辱,未必会善罢甘休,将来恐对段夫子不利。
果然,刘义谦听见段博彦一番指摘,脸色早已是阴晴不定,冷笑着说,“既然如此,我这脚站在这书院里,也脏了你们的地。那就不留了。”说罢,对陆显拱手道,“恭喜陆兄,贺喜陆兄,从此可称为段夫子门下走狗,自然身价百倍了。”段博彦听着这番赌气的话,呵呵大笑,挥一挥宽大的衣袖说,“文先生好走,不送了!”刘义谦脸胀的通红,哼了一声,抬脚就往花厅外走去。
陆显一看,有些着急。这皇子的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虽然贵为忠国公之子,家世显赫,根基深厚,但毕竟是臣子,怎么能去撩起皇子的逆鳞呢!何况目下形势未定,谁知道这心机深沉的三皇子刘义豫将来的位份到底是亲王呢,还是那个不可说的位置?
没奈何,陆显下意识地要拔腿去追刘义豫,同时满脸仓惶地向段博彦拱手告罪说,“夫子,友人出言无状,让您见笑了。我去向他解释,改日来向夫子赔罪。”段博彦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说,“你居然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交友之道有缺,这场考试我得给你扣点分了。改日再来吧。”陆显苦笑,做个揖,便往花厅外跑去。
陆显气喘吁吁地追上低着头快走的刘义谦,一把拉住,说,“三皇子,今日之事,小可给您赔罪了。”刘义谦听了这话,步子慢了下来,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一边走一边说,“小显,你何罪之有!我们自幼在一起玩耍,你知道我并不在你面前摆什么皇子的派头。只是那老儿实在可恶!”提起段博彦,刘义谦脸上又浮现出怨毒之色。
今日在西岭书院受了一番指责,于段博彦只是普通的考验前来求学的士子,并无太多深意,但对于刘义谦可是有损皇子的威严和体面。虽然只有陆显一人在场目睹,也极大伤害了三皇子刘义谦那颗脆弱的皇室之心。想起自己被太子刘义豫压制的愤恨,今日这场羞辱更挑起了刘义谦心中那个隐秘的念头。他暗暗想着,“段老儿,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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