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就这么在石板路上拉着车,偶有碰见镇上巡夜的,看到板车上的棺材也都没怎么过问,有认识苏云的,还问其要不要帮忙,都被少年回绝。
宋国此时已至深秋,过了子时,便是十月份的望月之日,被月光照亮下的夜色下除了虫豸之声,只剩下了深秋冷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背负重物的车轮不断碰撞在宁云镇外的马路坑洼上,打破了野外安详的氛围。
时间流逝,苏云借着月光将板车拖进了熟悉的小路上,这小路蜿蜒绕进了前方的山腰,山上的树木茂盛,将清冷的月光挡在了林外,越往里走越是漆黑。
许久之后板车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这是苏云的家,他与老张头生活在此,以打猎为生住在山里还是方便些。
这屋子不大,进门便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房后有个堆放柴火的小木屋。苏云轻轻推开门,熟练地找到桌上的灯盘,随后将鸣翠楼的酒肉搁在桌上,朝着里屋轻声呼唤:
“阿爹,吃饭了。”
窸窣穿衣声在卧室响起,一个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的老人挥开门帘走到桌旁坐下,他就是苏云的养父老张头。
老人摸了摸苏云的头,将桌上的肉拈着吃了起来,尝了一口后勃然大怒:“你给老子吃冷的,自个在酒楼吃热的是不是?你这个没爹娘的贱货。”
听着耳旁持续不断的谩骂声,苏云沉默不语,只是将桌上被老人拍倒的酒壶立起,静静地坐在桌边。
老张头骂归骂,但也并未停下吃食,时不时抓着酒壶往嘴里大灌一口,兴许是上了年纪,两瓶酒下肚,老人的身体就有些摇晃,嘴里也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咒骂。
等他吃完,苏云将其搀进了里屋,温柔将老人放平在床上,自己蹲在一边,轻声说着今天打猎的事情。
“阿爹,我跟你说,今天光是等那头大虫,我就等了三个时辰···”
“镇上的张婶她们几个老嫂子啊,我看是盯上孩儿我了,说不准明年就有人来咱家说媒,阿爹你看成不?”
他是如何打到那头猛兽的,去鸣翠楼的路上自己有多威风,那头大虫卖了多少银两,苏云的语气就像位得意的孩童,讨要着长辈的夸赞般向床上的老人诉说着今天的故事。
直到故事说完,床上老人轻微的鼾声开始响起,苏云将去年老人亲手为他制作的鹿皮刀鞘拿了出来,轻轻抽出里面放着的短刀。
“阿爹···”他轻声呼唤着,神情痛苦。
老张头颤抖着睁开双眼,看见了苏云手里握着的刀子,清泪从他浑浊的双眼里流出,老人颤颤巍巍伸出手臂,抚摸着他此生最心爱孩子的脸颊。
“云儿,是阿爹对不起你···”
锋利的短刀割开了咽喉,没有猩红粘稠的血液,流到枕巾上的液体仿若玉质,微微散着白光。老人并未挣扎,掺在酒里的麻药起了作用,直到死去,老张头的眼里依旧充满慈祥。
在离家半里地的地方挖了个深坑,苏云将板车上的棺材放到深坑里头,回屋将老人的尸体抱了过来,放在里面。
这地方是他早就挑好的位置,山清水秀,想必老张头一定会喜欢。
苏云从老张头身上摸出一块形似包子般的石头,随后将老人衣衫平整,深坑两侧堆着的泥土被他填下,又用铲子将土拍平。
这造型圆滑的石头,是老张头一生都在把玩的物件,苏云从未怪过他对自己打骂,对收养自己的阿爹,他从来都是无比敬爱,老人是苏云除了小白之外唯一的亲人。
老张头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苏云万般的无奈,他只恨这老天爷为何如此待自己。
将那块石头贴身放好,苏云回屋拿了块木板出来,用刀在上面刻着字,随后将其插在老张头的坟前。
老人从未将名字告诉过他,看着木板上方正的几个大字,苏云起身退开到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做完这一切,苏云回了屋子,坐在门槛上,小白安静地趴在他身边,时不时用脑袋蹭一蹭苏云的裤管。
刚过了子时,苏云身上开始散发着一种异香,他解开身上的衣衫,健硕的身躯暴露在寒风之下,苏云抬起握着短刀的手,对准了自己的手臂。
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这种钻心般的痛苦,他早已习惯。苏云面色平静,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身旁已经开始躁动不安的小白,他摸了摸对方的头,轻声笑道:“吃吧。”
苏云身上的肉没有血色,反而像是果实一般纯白剔透,被短刀切开的地方也没有血液流下,等到地上的肉片被小白吃完,苏云每割一刀,便用手捏着送到小白嘴边。
许久后,苏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下,闭上双眼,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打湿了枕头,不知不觉中,身上的痛苦慢慢退散,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苏云当了一位看客,平生种种逆着时光浮现在梦境当中。
一位老人与少年生活在山上,老人是个猎户,可从不出门打猎,也许是身子骨不行了,平日里的生计全靠少年养活。
也不知道那少年做错了何事,老人动辄对他打骂,每次手里捏着的东西换了又换,可老人力道从没轻过,那少年不知是倔还是怎么,每次都不曾躲闪,只是听着那些脏言秽语,任由着老人在他身上发泄。
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但老人说到底还是疼爱这个孩子的,生活上的一些细节无不体现他对这个孩子的宠溺,少年好些次打了大猎物,卖了银两带回家中,老人也从来都是夸赞。
偶尔他下山去镇里逛逛,路上遇见了熟人,双方拉着的家常里时不时就有向外人炫耀自家孩子有多么优秀,多么乖巧能干。
可在某些时候的深夜,如同经常挨打的那样,少年也从不吭声,这种身体上与内心的巨大痛苦,也不知他是如何忍得下来的。
日子飞速流转,老人的面容看起来也没那么苍老,少年也矮了些,不像刚才梦里那样,这时候的老人不会打少年,只是嘴里偶有谩骂,而是他自己割下喂给了养在家中的大白狗。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源于某次老人起夜,在堂屋里闻到了某种香味,循着味道进了少年的屋子。
梦境一转,偶尔夜晚挨刀的少年此时叫孩童更为贴切,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这时候的老人头发并未有白色,身子骨看起来也略微硬朗。
老人教这孩子打猎,尝试着让他去玩弄老人平生最心爱的牛角弓,那孩子竟然可以微微拉开他都快拉不满的长弓。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山中过着日子,没有谩骂,也没有教训,没有深夜猩红的目光,孩童也不像之前那样在家沉默寡言,无论是在镇上还是在家里,都活泼机灵,惹人疼爱。
在能拉开那把弓之后,孩子在老人的看顾下尝试着出门打猎,他天生聪慧,学得很快,日子渐渐过去,孩童终于接过了老人的本事,有些时候他会凭借本能找到些奇异非凡的草药,有些自己吃了,有些带回去给老人吃了。
老人出门打猎,那天他跟丢了自己的猎物,脸上满是黯然,内心感叹着他是真的老了,腿脚没那么灵活,力气也没那么大了。
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了一个身上穿着破烂衣服的孩子,身旁还跟着一条白色小狗。老人惊疑不定,这可是在大山里头,谁家孩子会到这来。
一番询问,老人得知孩子叫苏云,没有亲人,于是老人便试探问孩子是否要跟着他过活,那孩子点了头,这让独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感动不已,将这孩子带回家中,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梦到这里,床上的苏云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他与老张头相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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