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眼熟的李家沟饥民,父亲背着小女,母亲与大女一起,中间围住幺弟。
“小弟,再用些力!——”
弟弟双手抓住枯草,脸色憋得已然青紫,使出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大姐,虎头拉不出来——”
“快了,快了,再用力气!虎头,娘求求你,再用力气!——”
过了半晌,只听弟弟虎头一声痛呼,已然晕死过去。
母亲欢喜的大叫:“相公,当家的,虎头屙出来了,屙出来了——”
一旁身穿儒衫,闭眼流泪的父亲,猛然张开眼睛,眼中全是担忧消散后的庆幸。
李自敬视线停顿在这一家五口身上一会,看着原本李家沟的私塾李先生一家,黯然神伤。
李先生可是儒籍,又有秀才功名在身,家中有人投献土地近五十亩,一贯薄有家资,如今也沦落到了居家逃荒的境地。
醉娘摇了摇李自敬的手,眼神中带着乞求,李自敬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自己求学李家时,醉娘跟李家小女红娘,交情不菲:“哎,等等吧,现在人太多,哥哥不敢从龙神老爷那,拿吃的给他们——”
李自敬拄着矛子,牵着醉娘,继续再行了四五里,终于看见,塬峁之间,那一处庞大的窑洞城堡。
这里,就是艾家庄。
此处艾家,源于小艾家族第六代,艾希淳。
此公曾祖艾旺,祖父艾文吉,父艾蕙,自身行二,嘉靖进士,才干超人,一生深得嘉靖帝信任,以户部右侍郎致仕。
艾希淳公致仕返回米脂,教导家中子弟,开办私学,到第七代艾希清,更是官至正二品,接下来,第八代艾应兆,官至大同副将,家中子弟遍布陕西山西两镇文武。
到今天,艾家最出挑人才,乃是第九代艾万年,艾应甲三子,天启七年武举人,目前在延绥镇驻守东路副总兵曹文诏麾下任职副千户,正五品。
艾家各房子弟,但凡有才,都已经任职离去,这一处始建于艾公希淳的祖宅,便由最不成器的艾昭打理。
此艾昭,使钱纳捐了个举人,为双泉里里长。
艾昭为艾家不肖子。
为人贪敝,心黑,欺下媚上,与米脂县令晏子宾狼狈为奸,不知放贷逼死多少人,也不知趁荒年破家多少户。
乡里人送外号‘艾扒皮’,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惧于举人头衔,里长之实,又有县令晏子宾撑腰,只能心中恨之而不敢言语。
但,去岁南面白水县民王二起义,揭开了轰轰烈烈杀官造反大幕,这给受他欺压的百姓,做出了最直接的榜样。
是啊,大旱无雨,田地无出,房子卖了,老婆卖了,女儿卖了,儿子也卖了。
卖了这些,只为从你家获得一份活命粮,如今我已经卖无可卖,被逼得活无可活。
左是死右是死,退一步也是死,那么,何不效仿王二,进一步杀他个轰轰烈烈。
纵死,也能在死前吃几天的饱饭。
所以,从今年开始,艾家庄附近,便时常有人暗中观望,尤其从四月开始,这种观望,更是络绎不绝,且明目张胆。
艾昭虽贪敝心毒,但警惕性却极高,他敏锐的发现,自己与艾家庄,成了饥民眼里的肥肉。
求告躲在县城的晏子宾无果,艾昭指天骂地了一通后,便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将原本帮耕,帮佣,业锻的农家子,组建成护卫家丁,分发长枪大刀,日夜巡逻。
二是,抬出先祖艾公希淳,搭建粥棚来施粥,以先祖艾公希淳友爱乡邻的名头与施粥善举,试图打消有心人的觊觎。
当李自敬带着醉娘,来到艾家榷场时,正看见,无数聚集的灾民,正排着队,拿着破碗,等待领粥水。
原本艾家榷场,可是方圆几十里内,好几个里近五百户人家的交易市场,如今灾年,清冷至极,只能当做施粥所用。
艾昭想的很好,应对措施也得当,可耐不住本性中的贪敝,施粥不几日,发现暗中观望的人少了,便心疼米粮起来。
从开始的一日两次施粥,每次都是稠粥,慢慢变成一日一次施粥,且粥如清水。
上面漂浮着稻糠,粟壳,锅底浅浅沉了一些米粒。
李自敬摇摇头,他从乌龙尾《我兄长是李自成》书中,只白嫖了前面二十万字,二八神那厮又水,不曾看到艾家庄与艾昭的结局。
想来,应该不会太好。
找到一个维持秩序的家丁,李自敬求请他通告李过,就说老家三叔前来有事找他。
这家丁,不是明军将官豢养的那种家丁,只是临时充任,都是方圆临近乡邻,一听李自敬求请,倒不曾为难,很是爽快答应,匆匆进了艾家庄园侧门。
就在等待中,李自敬看见,李先生一家,也随着大群的饥民,来到了艾家庄。
李先生背着虎头,牵着小女,妇人与大女跟在身后,奋力抢了一个位置,排在队伍后面。
好不容易等轮到他们一家,却听艾家小厮大喊:“今日粥尽,明日再来——”
粥棚附近饥民,顿时嚎哭哀求,有饥民上前纠缠,却被艾家家生子小厮,打的头破血流。
李先生如丧考妣,如今都不顾秀才公脸面,前来以往最看不起的艾扒皮家领粥,就为了让二女一子能活下来,却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这天,不给人活路了。
李先生死灰着脸,踉跄着脚步,背着昏死的儿子虎头,又牵着喊饿的小女。
对着发妻大女,艰难一笑:“走,咱们外面转转,说不定能找到雪见草呢——”
“雪见草苦涩有毒,吃了恶心腹泻,其他人肯定不敢吃,为父曾读过《本草纲目》,知道如何泡制祛除毒性——”
发妻面色一喜,忙四处小心观望,以防被别人听去,一家人欢喜着,蹒跚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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