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沙州兵手提肩扛,不断往常中运着财货,场中央那堆虏获堆积而成的小山终于抬升到了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高度。
翁承赞一贯沉凝的脸上也显得有些迷茫。京兆翁氏世代为官,家中自然不缺教习子弟的经书。和此时学子为了应对科举多学试策文集不同,翁承载是扎扎实实地照着经史子集一经一书学下来的。当然此时举子学策文虽然出于功利,但也不是尽然无用,前人的策文中总也有许多对时局的卓识独见。
翁承赞发现此时张承奉以一个普通河西子的名义说出这话,倒是有点像孟子所说的民效死而弗去,如果河西人有保家的决心,军事力量暂且不论,这仗已经可以打了。执干戈卫社稷,本就是儒家所称道的义勇,义士总是是不受批判的。
孟子此时还没有后世亚圣的地位,甚至连配享孔庙的资格都没有,《孟子》一书也还算不得儒家经典。韩愈在道统论中将其视为承孔子道统一脉相承的人物后,孟子在儒家中的地位才逐渐提升。毕竟是能当着梁惠王的面说出“未闻弑君,闻诛一夫纣”,敢于当面打基于血脉的皇权脸的人,遭些忌讳实在是正常,也不是所有文人都像魏征一般有胆,敢言他人不敢言,能对皇帝说出民水君舟的。
翁承赞仰起头,也往合黎山方向看去,孔圣说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次出兵没经朝廷允许,甚至从一开始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当然算不上有道天下的堂堂正正之师。
校场上人声喧哗,最后一队沙州兵也将最后一担釉面革壶扔进了堆财货中。这队士兵经过翁承赞身边时,翁承赞还能闻到这些兵士未清洗的甲衣上传来的血腥味。他转过头对张承奉道:“还是要给凉州使府,给我叔父一个交待的。”
张承奉没有反对,道:“那是自然,我已写好文状向翁尚书请罪,翁尚书久镇边关,深明大义,想必也能体谅个中难处。”张承奉转头朝张嗣节示意一下。张嗣节递上一封纸卷,其中内容当然是敬翔捉刀代笔的。
河西实在是太弱小了,容不下丝毫争斗,虽然自家这番妄为肯定要惹恼翁郜,不过起码面子上还是要尽可能争取一下他的支持。如果此战得胜,朝廷、凉州使府还有没打过招呼、不知态度如何的沙州张淮深那都好交代。此战若败,必然河西震动,倒时候交待不交待的也不会有人在意。不过如果两军相持,各有胜负,出站不利,到时甘州作为凉州辖下,还得指望翁郜在朝中打打马虎眼。
凉州兵原本只是各自接头接耳,喧腾声越来越大,见迟迟没人下令领取那些钱货,已有人向各自的队头和兵马使呼和起来。梁炬四下看了一眼,他很清楚,自己虽然统帅着这些军士,但此时军中还有第四般防戍都的人马,自己权摄统制,如果自己此时一定要阻止他们领眼前这些沙州人提前付下的血钱,兵骄逐帅,自己就算不担心这些家人还在凉州的士兵哗变,但得罪士卒也决非善事,看了自己身侧的都虞侯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你去点清那些财货,给各队兵士分发下去。”
删丹镇原本的镇将府衙内,张承奉等人面前是一张河西山川的略图。梁炬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点,是甘州几个尚在唐军手中的据点。甘州州治张掖城,此时张淮鼎在此劝说城中龙家的龙王统合杂蕃出兵,张掖西北的蓼泉镇,索仁安从此处出兵。还有就是在张掖城北数十里地,合黎山下的回鹘牙帐。删丹到凉州一路上还有些翁郜重修的小型堡垒和有墙围的驿馆,不过却都不足为凭,也已经没有戍卒了。
“这几日镇中兵将在开掘壕沟,拓宽挖深,如今西北两面已经挖好。拆了些城中闲置的营房,削木做了些拒马。”阴清儿在一旁对梁炬道。
梁炬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地图,问道:“确定那回鹘贵人是个狄银?”
刘少晏应道:“确凿无疑,我见到金冠和纛旗了。”
梁炬手按地图道:“甘州城高池深,城周还有沼泽,不利于骑兵展开,那回鹘确实有可能来攻删丹。我带着天平军第五般防戍都和第四般防戍都右厢人马,约有千二百人,还有四百人押着粮车的辅兵。军中士卒弓枪齐备,还有四队两百人刀盾手,四队弩手。刘押衙和阴游奕那还有两百马军。我们这一部人马就是战兵一千四百人。如果回鹘来攻,守城有余,只是出凉州时想着去肃州取粮,只带了些随身的干粮。到了如今,即使算上那些牛羊,粮秣恐怕也只能支撑二十日了。”
“不用久守,只要能支撑到肃州和甘州兵到就行。到时三家合兵一处,一齐击破回鹘。”阴清儿道。
“从删丹到张掖百多里地,这删丹镇就是路上最后一处大镇。固守删丹都是稳妥。”刘少晏道。
从汉代开始,河西前前后后修筑了无数军寨堡垒,不过此时大多已经倾颓荒废。此时可以依仗的几处据点还是张议潮当时和翁郜这些年新筑修复的堡垒,只不过都是为百多人的守军设计的小城。考虑到回鹘人在删丹被唐军不宣而战后,临时再集结部众还需要时间,接下来唐军倒是有几天机动的时间。
不过如果扎营推进,军队从删丹到张掖城还需两、三日。
“如果回鹘人不来攻删丹呢?”
翁承赞抱着双手立在一旁,此时他从梁炬身后探出脑袋,看了眼桌上的舆图,出口道。凉州使府有更精细的舆图,虽然有时也被自家叔父强迫着一起研究军情,但他从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此时对桌边几人所说半知半解,不过一点不耽误他在一旁不时发言扰乱军心。不过他此时所说倒是此时桌边许多人心中所担忧的。
“放出去的斥候都没有消息传来吗?”梁炬回头看向自己的都虞侯道。
“有近点的斥候回报许多靠近删丹镇的小股回鹘已经拔帐往张掖东山口回鹘牙帐的方向去了。”那军将回道。“要试着抓些舌头吗?”
梁炬不耐道:“太早了,这些杂部知道他药罗葛想什么,你们敢去山口的牙帐前抓人吗。”
“回鹘人如果在山口集结大军,少则两三日,迟则七八日,就要派出前部了,那时自然清楚他们的动向。”阴清儿道。
“我们若是昼夜赶路,完全能在回鹘人出动之前赶到甘州张掖城。”翁承赞又道。
梁炬摇了摇头。
删丹又是通往凉州的咽喉,如果弃镇而走,直接往甘州与张淮鼎会合,被回鹘人拿下此处,失去退路的凉州兵恐怕自己就先乱了,众人心知肚明,这也是在场诸位没人提出这一方案的原因。这块战场实在是没给唐军留太多做战术动作的空间。
张承奉前两日战后向甘州人通报了张淮鼎一声,张淮鼎回信说索仁安、李明振已经带人从蓼泉出发了,只是没敢走靠着张掖水的大道,绕了些路,还要两三日才能到甘州。
“这千里沃野,张掖水水浅缓处策马可渡,回鹘骑兵来得太快,路上被回鹘人截住又该怎么办。”梁炬对翁承赞敷衍道。
“平地上步兵迎战骑兵,自然是要提前做好拒马,结车为阵,依靠强弓劲弩攒射取胜。”翁承赞一旁道,虽然是老成的用兵之法,不过没人搭理他。
张承奉又看了会地图,甘州是河西大州,辖境广大,回鹘人骑兵多,一旦集结完毕,来去如风,自己这方多是步兵,机动不便,始终是被动的。“子振,你觉得呢?”张承奉转头低声问道。
“现在不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时候。”敬翔道。“我们粮草不足,拖延下去对我们不利。”
张承奉也是这么想的,马蜂窝已经捅了,没道理这时候自己这一方固守不出,让出战场的主动权。不过从删丹一路到张掖,北边是甘浚山南麓低缓的丘陵,大道正在丘陵下的一片冲积平原,一路没有遮蔽。
“既然要打这一仗。我建议我们沿着山丹水一路靠河扎营,向山口而去。一方面能向甘州靠近,一方面能遮蔽身后的删丹镇,同时传信给甘州,让他们汇合肃州兵后即刻往东与我们汇合,一齐进逼山口的牙帐。”张承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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