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见张淮鼎老神在在,不禁发出了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今天自己这个便宜老爹真是够佛系的。
不过张淮鼎的镇静确实起到了很好的安抚作用,这小小营地内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下去。张淮鼎点了几个男丁到车墙前防备,又让张忠儿给女眷也发些兵器,自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马扎,正对着大道,不闪不避地坐了下来。
这时张母阴氏也从帐内出来,犹自梨花带雨,带着哭腔说:“当日经过邠县那应福寺时我就说要进去参拜。家里敬佛哪有过庙不拜的道理。你们非要赶去下一驿……”
张怀鼎见状也没法端着驾子了,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扶住夫人,边好言宽慰,边搀着人往帐篷里走去。
见此情景,张承奉心里有些无奈,自己这位老娘固然是人美心善,对自己也体贴入微,但不知是不是长安住久了,染上了些公卿小姐的毛病,少了些河西儿女的胆魄和洒脱。不像自己身边这位。
阴云娘领了兵器便来了到车墙前,一副准备好拼杀的模样。她看到张承奉也在,便凑了过来。见张承奉没搭理自己,抬脚就对着张承奉小腿来了一下,说道:“七郎,今天没尿裤子吧,你可是尿到了五岁。”
张承奉忍着痛,没答话。阴云娘是阴氏嫁来时带来的亲族后人。和张嗣节一样,是张承奉竹马之友,比两人都大几岁。只是和张嗣节正相反,聪明伶俐,更兼嘴毒。张承奉可不想和她说多了话被看出些什么来。
这时张嗣节也来到车墙边,张承奉低头看看,估计他刚刚是回帐穿裤子去了。
阴云娘看到张嗣节,正要张口嘲笑刚刚他穿着短裤就跑出来的事情,张淮鼎已经安慰好夫人,从帐中走出,大声说道:“一会都听我号令,不得擅动。”说完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自己的小马扎上。
车墙前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已经可以听到不远处那一伙骑兵的呼号声,借着他们手中火把的光亮,能看到凌乱的发辫上下飘飞。确实是一伙党项人无疑。
有几个马快的蕃人举着火把冲到了不远处,在马上挥动一边火把,一边怪异地扭动着身子,挑衅似地号叫着。火光映照下,张承奉看见他们的眼底投出一股野兽般的冷漠残酷。
不过目前为止,这帮党项人还没有主动攻击的动向。如果他们在远处投射一波箭雨,张家人只有几驾大车掩护,怕便要折损大半。这也是张淮鼎迟迟没有下令攻击的原因,事已至此,在绝对的战力差距下,和平解决才是上策。
待党项大队人马靠近后,一个披着虎皮的蕃人打马越众而出,看周围恭顺让路的样子,估计这人便是这伙骑兵的首领了。
众人知道正戏来了。张淮鼎亮出金鱼符迎了上去,先声夺人,喊道:“我是河西节度张议潮之子,南阳郡公、威远军将军张淮鼎。敢问贵方是哪部人马?”张承奉边心里吐槽张淮鼎给自己加了好几级封爵官阶的行为,一边紧盯着对面头人的反应。
蕃酋深深地看了张淮鼎一眼,随后在马上微一欠身,行了个礼,打量了一圈营地后,用汉话回道:“不知贵客到此。还请各位到我村中歇息。”党项是羊马之族,唐和党项间多有互市之处,党项人常用羊和马匹换取汉地的布匹、银铁乃至走私的盔甲兵器,族中多有能说汉话的。
张淮鼎问道:“厚意感铭在心,不如我们略备礼品奉上,接下来还要赶路,就不打扰了。”
对面的蕃酋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反反复复还是那句话,“还请到我村中歇息。”
张淮鼎和张淮诠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如此吧。请贵部人马领路,待我们收拾行装便跟上。”
那虎皮蕃酋回身招呼了一声,后头几个蕃人小头目便带头呼号起来,领着人马围将上来。蕃酋又转过身来喊道:“张将军,先让你的人放下弓刀吧,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
张淮鼎回头点了点头,张淮诠带头放下了弓箭,见张承奉仍握着角弓,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上前宽慰道:“打不过的,不要平白丢了性命。他们现在不杀我们,怕是有拿我们做人质换赎金的意思。先护住一家周全为上。”
果然,在张家一行弃了兵器后,那些蕃贼依旧没有动手的意思,偶有几个冲到人前挥动一阵刀剑火把的,或是呜呜怪叫的,都会被小头目喝止回去。
张家人在忐忑中收拾了营地,被蕃骑围绕着往西北而去。
约莫中午时分,在离开官道又越过几道山坎后,一处较为平坦的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个党项人的村庄坐落其上。
刚进村口,张承奉便感到不太对劲。村里莫名地安静,路一头的几处人家的畜栏空空荡荡,了无鸡犬人声,竟不似有人居住。
那虎皮贼酋领着众人往村里一处大屋行去。随着深入村中,道旁已经能看见一些血迹和战斗的痕迹。
那贼酋浑不在意,带着众人来到大屋前,对身边的一个蕃人说了些什么,那个蕃人便一路呼喝着打马而去。
大屋正对着一片开阔的广场,正中是一口水井。时值正午,烈阳当空,但这个安静得离谱的村子还是让张承奉感到阴气逼人,汗毛直竖。
不大一会,那领命而去的蕃人便在马后拖着一个人疾驰而来,停在了张承奉面前。张承奉见马后那人被绑缚着双手一路拖行而来,面上已被嗑出了好几个伤口,鲜血淋漓。初时还能听到远处几声哀嚎,待人被拖到广场时,已经叫不出声了。
虎皮贼酋下马来到这人面前,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力气端得是不小。
只见那人梳着锥髻,穿着件翻毛羊皮小袄,看打扮也是一个党项人。他艰难地张嘴用蕃话说着些什么,似乎在告饶。但被人扯着头皮,鲜血覆盖的脸上一片扭曲,话似乎也说不太利索了。
虎皮贼酋没听他说完,抽出腰间短刀,一把插进了他的腹部,刀头一转后,抽出了刀,又在那党项男子的袄子上擦了两下,便将人掷在地上。转过头对着张家人说道:“我有贵客在此,他也不愿拿出些猪羊招待。我替各位教训他一下。”
张淮鼎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说道:“这又是何必呢。”
那虎皮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嘴残缺的坏牙,道:“老虎生来就要吃羊。穿虎皮的人生来就要吃穿羊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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