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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皋驿驿丞本来正坐在驿门口晒太阳,见有人来了,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唐代从驿丞到里正,乡间的低级小吏多选取前任官员、有勋功的退伍军人或者本地富户担任,自然是不缺见识。

再说他乱前就是这临皋驿丞,迎来送往,见惯了各色人等。一打眼就对来人的身份猜了个大概。

骑驴之人是一般秀才打扮,自从宣宗朝为了抑制豪奢之风,只许赶考的士子骑驴后,寒门举子大抵便都是这副行头。

当中骑马的少年郎虽然衣着并不鲜亮,但腰带上挂着的长刀明显是官刀形制,坐骑也是西域产的良马,不知是哪个官宦家出身的衙内。另一个少年衣装虽无不同,身材也很敦实,但看着就有些憨,怕不是个家仆。

三个年轻人不像有王事官务在身,不过既然看出来人似乎有些身份,驿丞还是主动迎了上去。

张承奉请驿丞备了些食蔬,再处理了兔子。畿内现在禁酒,作为官驿站在肯定是不提供酒水的,不过三人里也没有好酒之人,也就算了。

当然,没有公务文牒这顿饭肯定得自己掏钱。

三人在驿站鼓楼二层的一角坐定。二层局面有些逼仄,显然并非为饭店设计的。不过登高是唐人的传统爱好,驿站特意在这摆了几张桌子供人宴饮。

一面白墙上涂满了字迹,有署名自题的小诗,也有当世流传的名句。张承奉指了指墙上一处墨迹犹新的笔迹。敬翔看去,念出了声: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端己兄这首诗现在当真使长安纸贵啊。”

“我也抄了一篇,准备带回河西。”张承奉拍了拍身边卸下来的马包。

敬翔笑笑,说:“不过这两句诗现在成都的有些人可能不爱听,只怕这赫赫文名要让端己兄离他心心念念的宰辅之位更远了。”

韦端己去年便已动身返回洛阳,准备随后前往江南避乱,想着先不求功名,寻一名山隐居,养养人望,捱过这几年,行他所谓大丈夫屈身待时之事。

只不过,他走没多久,他在洛中所作一首《秦妇吟》便名动天下。这下无论到哪里自然都有人奉为上宾,也无所谓屈不屈身了。

“子振兄下一步又有何打算?“张承奉问敬翔。

“我有个乡邻叫王发,广明乱时投了贼,后来随朱温反正,朱温如今当了宣武军节度使,我这位同乡听说如今已做到节度支使了。我准备去投奔他,看能否谋个出路。“敬翔道。

两人间陷入沉默,桌上一时只有张嗣节咔嗤咔哧啃兔腿的声音。兔子店家清理后给蒸熟了,佐以豆酱。兔肉蒸得很嫩,贴骨处可见血丝,张嗣节这厮仗着年轻牙口好,扯下一条腿蘸点酱,对着兔肉和带着血水的骨头就是一顿乱嚼。

“守义不如从贼。”敬翔低声说了一句。

张承奉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安慰道:“世事无常,谁又能尽知来事。”话说出口,张承奉突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穿越者,本来是有这个机会的,心痛不已。

敬翔倒了杯凉茶,缓缓说道:“七郎,乱世为青云之阶。如今中原战事未已,过去难以想象的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你何不就留在长安,观中原动作,徐图后计。沙州沉浮于沙海间,四方蕃戎环绕,而今中原多事,瓜沙孤悬,不知何时就有倾覆之危。何况使府里还有家事纠结,不知前途祸福。”

敬翔说得很真诚,张承奉也不是不明白。

但敬翔立身之本只在一张嘴一杆笔,虽然现在看不到前途何在,但毕竟来去自由,有的是周旋空间。而张承奉身上却背负着一番家业传承。

张承奉清楚自己肚里的这点墨水肯定不够从千百举子中脱颖而出考个进士的,不像后来几朝为了笼络文人,大兴科举取士,唐时科举是真正的独木桥;而自己现在这副身体固然称得上健壮,但也绝不敢说是武艺绝伦,万夫不当;前世自己偏偏又只是个读人文科学的废柴学生,想在这个时代搞点发明创造也是力不从心;节度嫡孙的身份固然可以让他过上还不错的生活,但唐朝灭亡已经进入倒计时,长安不知何时又要沦为战场。

只有张家在瓜沙这不十分深厚的基业,是他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的最大倚仗。

张承奉苦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子振兄所言甚是,但我才疏学浅,不比你文思敏捷,只怕在中原这也没什么出路。杜工部有诗说,中原有纷争,何况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我为南阳公子孙,不管怎么说归宿都在边关。什么青云坦途那都和我无关了。”

敬翔连道惭愧,又沉默不语了。

两个为前路忧心的年轻人心底杂乱如麻,不约而同得站起了身。只有张嗣节还在吃个不停,他正一手捧着胡饼,一手往上抹着豆酱,塞着杂蔬,见两人起身,有些惊异地问道:“你们吃完了吗?这些菜你们还一口没动啊,给你们留着兔子呢。”

张承奉和敬翔笑了笑。张承奉回道:“你吃你的吧,我们到外边看看景。”

张嗣节不明就里,放下手里的大饼,在衣角上擦了擦油,伸长脖子对窗口张望了一下,疑惑道:“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吗?”

张承奉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憨货,走到二楼外的檐台扶栏而立,见外头天光明媚,碧空如洗,又有微风荡漾,不觉心中舒畅了不少,刚刚那点因时局产生的迷茫也减轻了不少。

二层视野开阔,大道旁的竹丛在微风中飒飒作响,远眺能看到秦岭北麓连绵的群山。山顶的余雪已经化了大半,山色一片青翠,几片青白的云朵轮廓立体分明,宛如清禅寺门楣上的云纹浮雕,正缓缓掠过山脊。

敬翔来到张承奉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说道:“时局动荡,世事多变,唯有南山常青不改。秦汉如是,本朝如是,只怕千年后亦如是。”

张承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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