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季陵再次回到了故土。
二百八十多年前,他出生在鲁国北部一座约有几十户居民的山寨。
村寨的四面被绵延的山岭环绕,少与外世相通。
五岁那年,他因贪玩误入深林被恶虎叼走,幸被一路遇的老道所救。
老道见他天资聪颖,颇具慧根,遂将他纳入门下,改名换姓,取了个道号“求真”。
从此,季陵踏上了求道问仙的漫漫长途。
有道是,知天易,逆天难。
修仙本就是忤逆天道命理之举,途中注定遭遇重重劫数,稍有不慎便身死道消,就算是风华绝代、仙姿艳艳之辈,也很难说能够笑到最后。
仙路真的有尽头吗?
季陵自服食练气以来,历经磨难,渡尽坎坷,修行近三百载,也不过堪堪筑基圆满,前方依旧是茫茫浓雾。
仙路是否有尽头他不知道,但他的寿元已经走到了尽头。
此生注定结丹无望。
若把修行资质比作水渠,季陵所有的大概也就一个泥塘大小。
不论他如何努力投喂,泥塘中畜养的肥鲶鱼也不会成长为抟风驭海的鲲鹏。
等到有一天水干了,塘里的肥鲶鱼再不甘,也只能鼓起一双死鱼眼仰面朝天,一点一点窒息而亡,直至朽败腐臭。
可怜可叹,可恨可悲。
………
季陵御风而立,隐于云中,扫眼望去,苍峰挺翠、万屻拔天,岭间猿啼鹤唳,悠渺旷然。
其中一座并不起眼的矮峰脚下,聚散着二三百户人家,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山曰浮烟,寨名塔沟。
这儿,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与童年时的记忆相比,浮烟山还是三百年前的模样,塔沟寨却早已物是人非。
想来也是,三百年沧海桑田,外面早已不知改换过几朝几代,区区一座小山村,能延续至今实属不易。
季陵看了两眼,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怀念,驾虹遁入浮烟山中。
他此次回来,可不是为了探亲。
实际上,他是来等死的。
筑基修士的平均寿命在三百岁左右,季陵今年二百八十七岁,自感时日无多,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
此地山清水秀,合该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落叶归根嘛……
………
二十年后。
浮烟山,无名洞府内。
朴素的蒲团上,静坐着一个年轻俊朗的乾道。
道人头顶偃月冠,外罩鹤氅,内披法褐,下着黄裳,脚踩五方轻云履,清逸出尘,气质飘然若仙。
单看外表模样,全然不会想到这是一位死期将至的老者。
季陵从入定中苏醒,缓缓张开双目,眼底透出抑制不住的沉暮之气,与他青年般的外形南辕北辙。
“唉…”
吐出一口浊气,其中隐隐夹杂着丝丝腥臭。
季陵明白,是时候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际,他心中还是无法释怀。
“六道轮回,往生转世…仙路难觅,神魂投胎之说是否为真?”
“呵呵,如果真有来世,没了记忆,我又是否还是我…参不透,参不透啊…”
季陵长叹一声,不再多想,袖袍一挥,五只储纳了他平生家当的须弥芥子袋凭空出现在身前的石案上。
待他死后,如有有缘之人误打误撞闯入洞府,尽可继承他的衣钵。
当然,前提是必须身具灵根,心诚且志坚,这样才能破开洞外的禁质。
仙途崎岖难行,非常人可及。
想要摆脱凡尘,顺利通过他设下的考验只是一个开始。
至于能走多远,就看来人的造化了。
如果连这点小小的难关也渡不过去,把全部的传承给他,也不过是白白浪费。
接着,季陵从袖中取出一枚传音符置于案上,里面存录着一些修行的基本常识和对新人的指引与警示。
他做这些并不是出于心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奢望,期盼自己的衣钵传人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替他看一看远方不曾见过的风景。
季陵年轻时,闯过去过的前代修士遗留下来的洞府不知几多,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把自己奋斗一生积攒下来的身家无条件地赠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直到此时,他总算有些理解了。
“任生前如何风光,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抔…”
“我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生时既不带来,死了又何必带走!不如留下传承,也算是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季陵微微一笑,再度合上双眼。
没过多久,浓浓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头脑变的昏昏沉沉,过往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他能依稀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躯壳中被剥离。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忽然,就在他意识即将化为乌有的刹那,一道刺目的九彩霞光划破虚空,转瞬间没入眉心紫府。
与此同时,一道如梵音仙乐般的声音在冥冥之中响起:
“恭贺道友被‘红尘宝鉴‘选中,成为新一任执笔人!”
“我是宝鉴书灵,道友可以称呼我为元宝。”
什么?
迷朦中,季陵没听清楚,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以为是千里传音,瞬间清醒了不少。
不好,我在此清修二十年,从未感知到有其他修士的存在,此人能瞒过我的神识,轻而易举传音入脑,修为必然远超于我!
莫非是金丹…不,元婴期的老怪?!
他正胡思乱想,只听那声音接着念道:
“年少负意志气高,恃比南山第一霄。
才疏命短不自揣,岁月如霜催鬓毛。
高卧云谷生冤泪,百年苦修空寂寥。
何不避地人间去,洗尽铅华跨仙桥。”
末了,补了句:“道友以为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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