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年二月二日。
御驾亲征的东宋大军先是在落神山下遭到了重创,摄政王宋光义阵亡,随即,北凉大军穿过天山峡谷,兵锋直抵东宋国都。
那时,东宋国都的大部分兵马早已抽调派驻前线,防备正值空虚,最关键的是,东宋是怎么都没想到,北凉大军居然能顺利通过凶险的天山峡谷,一时间完全被打懵逼了。
等东宋少帝宋世饶回过神,面对兵临城下的局势,差点又当场吓尿,仓皇失措、孤掌难鸣,最终在群臣的进谏,他只得向大景递交了请罪书函。
不仅撤军结束了对西唐、大景的征伐,还调转兵锋,转而向盟友荒人挥起了屠刀。
翻脸比翻书还快!
荒人们骂骂咧咧的被赶回了远北。
除此之外,宋世饶还签下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款,比如将宋世饶唯一的儿子送去大景当质子、每年纳贡送岁币、正式拜天元皇帝为义父……是的,天元皇帝没死。
准确的说,还留着几口气。
在这位开国皇帝的最后时光里,他在朝堂上没有什么动静。
只在“家”里搞出了一些动静。
他先后下诏,宣布鸿王和海王犯下罄竹难书的各种大罪,剥夺皇子身份,终身禁锢在圣京的府邸里,藩王的头衔留给子嗣继承。
随后,在春末的某一天,他正式禅让皇位于太子。
天元在那一年改元宏昌。
大景就此开启了新的传承延续。
继位的太子,也就是宏昌皇帝一上台,就陆续颁布了一系列的变法改革措施,诸如减免赋税、唯才是举、厉行节约。
这些都是皇位更迭时的必然流程,众人早有预料。
真正出乎大家预料的还是新皇帝的用人举措。
新皇帝先是针对此番战役的功臣论功行赏,最显目的,就是北凉侯和威远侯两位。
北凉侯的天山峡谷奇谋,威震海内外、一战定乾坤,特别擢升为北凉王,可世袭的那种。
虽然大家都知道北凉侯和新皇帝的关系匪浅,但大家绝不会想到,新皇帝竟有这么大的魄力,迈过了连老皇帝都不敢逾越的禁区,在中央王朝之下封了一个异姓王!
至于威远侯,没有封王,但也喜提了威远公的殊荣,落神山之下到关隘的那片土地,也被赐作了他的封地。
除此之外,他的弟弟,余则丰也因平叛安民和耕作发明等功劳,从云州知府升任为圣京府尹。
就此,余家两兄弟,一文一武,都达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几乎权倾朝野。
甚至,新皇帝一度还想封赏威远侯的小舅子秦泽,不过秦泽连圣旨都没接就遁走了,遁去了梵清静斋,说是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决心余生修道赎罪,而碧秀师太则成了救赎秦泽身心灵魂乃至余生的领路人。
至于原来的圣京府尹沉修,被新皇帝打发去了南疆,令他用法家的学义教化蛮夷,把南疆也打造成一个法治社会。
任谁都看得出来,新皇帝不喜欢和鸿王过从甚密的沉修。
这位原本众望所归、前途光明的法家新一代旗帜人物,最终灰熘熘的离开了圣京,离开的那一日,无一人送行。
不过,许多年后,他又一次让圣京上下侧目了一下。
因为被某位正直的法家学子检举滥用酷刑、刑讯逼供,朝廷直接罢免了沉修的职务。
可当朝廷派人去捉拿沉修回京接受审讯时,沉修却提前在公堂上上吊自杀了,据说,临死前他曾高喊“整个大景都没人能审判我,纵然我粉身碎骨,也要胜天半子”。
好吧,这勉强也算胜了当今天子半子。
在沉修事件之后,原以为法家会就此没落,毕竟傲梅公在老皇帝禅让之后就告老还乡了,而且仁厚谦逊的新皇帝一向偏向儒家,可新皇帝接下来的举动还是打了许多人的脸。
内阁三位大学士中,杨吉也主动致仕,他给新皇帝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万字请辞函,总结下来就一句: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哪怕新皇帝再三挽留,杨吉也态度坚决。
无奈,新皇帝赏赐了一系列的财物和荣誉后,送走了这位绝世大儒,至于留下的空缺,他选择了法家新一代的旗帜人物贾岩!
庞维隶属儒家,钟群在儒家和法家之间反复横跳,如今贾岩的入围,已经凸显出了新皇帝的施政策略:法儒共治!
说回杨吉的离去,这一点让很多人费解。
虽然大景的内忧外患暂时平息了,但千头万绪亟待处理,又正值王朝更迭,杨吉身为中流砥柱,这时候撂担子实在不适合。
但只有少数明眼人知道,杨吉这时候的急流勇退,恰是最佳的时机。
作为老皇帝时代的文官集团领袖,在新皇帝的眼中,往往是一颗眼中钉。
即便杨吉这位朝臣领袖再忠心,即便新皇帝再宽宏大量,两人注定是对立的关系。
帝王最怕的就是功高盖主,或者底下的臣子们形成一股势力。
杨吉或许不会想着结党营私,但他身边的文官们却会自发的以他为核心,构筑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利益团体!
别忘了,杨吉如今已经是儒家的二品外王境了,外王外王,有一种诛心的解释,就是皇宫之外的帝王!
历朝历代,但凡达到外王境的大儒,要么像杨吉一样急流勇退、隐于市野,要么位极人臣、满门抄斩……
不管外王境的大儒有没有想过谋朝篡位,但在周围官僚们的眼中,外王境,就是文官之王!
老皇帝时期的凶威赫赫,这个利益团体自然不敢轻易抬头。
但新皇帝上来,龙椅都没坐热,加之素以宽厚着称,难保这些文官们不会趁机顺杆子往上爬。
与其等着给朝廷未来的内讧埋下隐患,给社稷和天下带来更多的灾难,倒不如深藏功与名,挂冠而去。
朝堂在重新洗牌,皇权在重新塑造,虽然偶有一些波澜风雨,但总算让这个大一统王朝迎来了万象回春的景象。
值得一提的是,宏昌皇帝在这一年正式颁布了新黄历,将春节定为一年的起点,并且,在每一个日子都标注了宜忌事项,供百姓们日常参详。
据说,这是从上一个文明中传承下来的瑰宝,汇聚了祖先们的心血和智慧,旨在协助人们积攒福缘和气运,也寄托了祖先们对后人们的祈福。
在八大学派的带动下,世间人族们,争相将新黄历奉为圭臬,在趋吉避凶之余,行事礼法也格外注重,使得民间风气日趋向荣。
在这番背景下,老皇帝洪九州却近乎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藏于深宫之内,垂帘听政,遥控指挥。
有人说,他去了报国寺,再次剃发为僧,准备在青灯古佛下了却所剩无多的时光。
也有人说,他云游四方,巡视自己打下的江山,最终,他回了故乡云州,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
夏初的这一日清晨,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一艘画舫悠悠漂浮在运河之上。
洪九州躺在船头的榻椅上,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几个太监本想搬来华盖给洪九州遮阳,洪九州却摆摆手:“让朕……我晒晒太阳吧。”
太监撤走华盖,又想拿扇子给洪九州吹吹凉,却被红鲤公主一把拿过来,凑到洪九州的身旁亲自扇风。
洪九州展颜一笑,屏退了太监,半眯着眼道:“你的博物鉴略写得如何了?”
“才刚起了个头。”红鲤公主细声道。
“都出来这么久了,看了那么多的事物,怎么才起了个头。”洪九州微微蹙眉。
“因为这一路走来,看得越多,才发现世间的千罗万象实在太宏大了,儿臣自觉得,恐怕穷其一生,也难以将其记录在桉。”红鲤公主感叹道。
“是啊,人之于世间,如沧海一粟,看得越多,越觉得自身的渺小。”洪九州莞尔道,伸手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那就能记多少是多少,你写不完,就交由后来者继续补全,传承嘛,总是要靠一代代人去延续一件事情的。”
“就怕找不到好的接班人呢。”
“会有的,生育一个孩子,把你的理想信念传授,接班人不就有了嘛。”
“父王……”红鲤公主娇嗔了一句,双靥微微羞红。
“说正经的,你这年岁,是该找个好夫婿了。”洪九州一本正经的道:“之前,你皇兄和皇嫂帮你物色的那一批青年才俊里,可有中意的?”
红鲤公主径直摇头。
“这可难办咯,这世间能与你情投意合,说到一块去的,还真寥寥无几。”洪九州半眯着眼眸,目光在旭日浮光下隐约闪动:“那……你觉得余无缺如何?”
红鲤公主霍然睁大眼眸,一脸匪夷所思,随即双颊染上一层羞赧的红脂,嗔道:“父王,你胡说什么呢,我与他……怎么可能!再说了,他都要跟牧歌结亲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和牧歌没结亲,确实是个很妥帖的人选。既跟你情投意合,又能成为你的依靠……”洪九州沉吟了一会,道:“那等你回去后,就在桃花书院当一个教习吧。那孩子拒绝了一切的封赏,也只想在书院当一个教习,今后你们平时可以多往来,当一对良师益友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握住了红鲤公主的素手,温言叮嘱道:“总之,你嫁不嫁,要嫁给谁,都由你自己决定,我已经跟你皇兄交代了,谁都不许干涉你的决定。”
红鲤公主的俏脸微微动容,垂下了眼帘,只余下睫毛扑扇。
“不过,无缺这小子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真不知道他还要在那天门口待多久。”洪九州仰望着苍穹,低声呢喃。
“他说快了,再过不久,天门就会关上,只是天上的那些仙人比较难缠,他又担心今后仙人们又会搞小动作重开天门,只能磋商谈判,尽量商谈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呢。”红鲤公主也望向了西北的天际,眼中露出了几分的期许。
“想让那些仙人放弃收割人间的福缘气运,岂能简易。之前无缺跟我通气,估计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在大景境内多造一些道观寺庙,供奉这些仙人,让他们享受信徒的香火,反哺一些庇佑。”洪九州悠悠道,忽的想起什么,似笑非笑的问小女儿:“你俩私底下还保持联络?”
红鲤公主的双颊再次一红,羞嗒嗒的道:“他偶尔给我托梦,我们只是交流一些自然科学的问题,无关其他……”
“懂,都懂。”洪九州呵呵笑道。
红鲤公主似是耐不住这玩味的眼神,羞恼之下,将扇子一丢,就埋着小脑袋钻进了船舱里。
洪九州含着微笑,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珍妃。
从始自终,珍妃都安静的坐在那里。
直到女儿离开,她才展颜道:“陛下,您真的属意将红鲤托付给余无缺吗?”
“看他们今后的姻缘造化吧,后代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抉择,我只能目送到这一步咯。”洪九州突然变得神情困顿,只有眼波温柔的望着珍妃:“红鲤倒是不愁安顿,只是你……待我走了后,你想好了吗?”
珍妃不假思索的道:“我对远北的故人们还亏欠了许多,只能尽余生之力,尽力给他们造一些福祉。”
洪九州也很干脆的道:“那好,你就安心的回去吧,我也已经跟老大交代过了,落神山以北的那些地就赐给荒人安置,只要他们诚心臣服于大景,替大景牧好边疆,盯防东宋和西唐,大景就亏待不了他们。今后的通商、留学都是可以给予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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