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八斤一头仆倒在地,抱着萧干的大腿,放声大哭道:“舅父,舅父!卢沟河边失散,一别经年,恍若两世为人也!”想起这一年多来自己的遭遇,最近又被人割了两刀,一声也不敢哼,心中酸楚不尽,哭得甚是凄惨。
那奥古哲在一旁站着,也是神情凄楚,只萧干脸上神情变幻,不过数息之间便即宁定,缓缓坐了回去,伸手抚着萧八斤的头,慢慢道:“好,活着便好!我只道你死于乱军之中,年来时常想你。”
萧八斤哭了一时,稍收悲声,便将自己受伤被俘,伤好以后又流落大宋的经过说了一遍。萧干不动声色,望了望奥古哲,见他神色如常,想来也已知晓八斤是从大宋那边过来的,然则以奥古哲之虑,必知保守机密,加上谋良虎现下不在城中,少了金人的耳目,萧八斤的身份该当还在机密中。
待萧八斤诉说已毕,提起高强之名时,萧干只一摆手,道:“此事不必多说,我来问你,那高强有手书与我么?”
萧八斤应了,向几上取了割肉的解手尖刀来,拉起裤管,一刀将那渐次愈合的伤口割开,忍着疼痛向伤口中摸索一会,取出那血淋淋的蜡丸来,将一壶酒淋在上面去了鲜血,呈到萧干面前:“舅父,高相公手书在此。”
萧干将那蜡丸接在手中,却不忙捏碎,静静地出了一会神,忽地向萧八斤道:“这蜡丸中所说之事,想来你也当知晓一二。你意下如何?”
萧八斤久在萧干左右,晓得他的脾性,当下也不顾自己的伤口鲜血淋漓,恭恭敬敬道:“舅父,甥男以为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不容错失。”
“良机莫失么……”萧干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挥手叫奥古哲将萧八斤带下去治伤歇息,却将那枚蜡丸捉在手中,反反复复地把玩,等到奥古哲又回到这房中时,见他竟还是那副模样。
“奥古哲,你可晓得八斤这次来,所为何事?”不等奥古哲开口,萧干便先问道。
奥古哲望了望那枚黄色的蜡丸,竟也出了会神,好似那蜡丸是什么能摄人心魂的法宝一般。过了片晌,方道:“元帅,我不曾问过,八斤也不曾对我说起,故而不知。”
萧干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奥古哲,你的心思,莫道我不知,你是怕宋人报仇,将此计来赚我,是么?”
奥古哲低下头去,闷闷地道:“元帅,那大宋高强睥睨一世,所向皆胜,连阿骨打那般雄壮,竟也吃他拿了,惟独在卢沟河边吃了我军一个亏,险些送了性命,他心中如何不恨?今日我军占据要津,他用得着我了,便作出豁达大度的模样前来招降,安知战事底定之后,他不会来算当日的旧帐?要我说,大宋不足信,女真不足恃,咱们还是归辽为上。”
“归辽?嘿嘿……”萧干冷笑一声:“高强打下黄龙府月许之久,迟迟不来消息,偏偏那边耶律大石前日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中京,到现在没有消息。这边高强便遣使送了书信来,中间这般巧法,你却不深思其中的奥秘么?”
奥古哲皱起眉头,旋即又坦然道:“元帅,我是粗人,不懂这些权谋。”
萧干一怔,忽地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权谋?权谋!哈哈哈……奥古哲,我也不懂得这些权谋啊,我懂的,只是要如何活下去!”
他晃了晃手中的蜡丸,笑得越发癫狂起来:“权谋……我若懂得权谋,当日便不会先归女真,又叛归辽国,亦不会先答允了高强,后又出兵与他一战。不但是我,耶律大石也是辽国一代豪杰,还是不懂得权谋。否则的话,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堕入敌人算中,这一遭被金牌招回京中,我怕他有性命之忧啊!”
奥古哲一惊,已经完全跟不上萧干的话,只是喃喃道:“元帅,你是在担心那高强么?”
“不是担心,我与耶律大石,只怕又都被他算计了!”萧干渐渐冷静了下来,笑容收敛,多了几分无奈:“高强用计,一如用兵,哪怕你明知道他要什么,却也没有机会去改变,去抵挡,他总是有办法达成所愿!两年前他来攻取燕云时,或许还有些破绽可寻,然而燕云之后,便日臻圆熟,竟连阿骨打都被他战败了。”
他望着手中的蜡丸,慢慢地收在手中,而后渐渐用力握紧,口中低声道:“今日,他书信一到,谅必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留给我走的路,恐怕只剩下他所指出的那一条了!奥古哲,你以为,他还会给我选择的机会么?”波地一声,蜡丸碎裂!
“萧兄如晤:燕京一别,倏忽两载,想兄驰骋漠北,自由纵横,风采更胜往昔乎?今小弟奉诏北征金国,闻兄亦再起领兵,虎视春泰二州,不胜雀跃之喜,若能与兄回师鸭子河边,共灭金国,则弟可得朝廷之赏,不烦天子北顾之忧;而兄可分其地、兼其民而有之,昔日兄分茅裂土之望,不期便于今日成真矣!兄弟同道,不亦快哉?”
“当日燕京初遇,萧兄与耶律大石兄豪视万人,信为当今之英杰,小弟不才,亦尝奢望跻身其中。惜乎三人别处,终不得并肩为战,当日卢沟河边一晤,不期已成绝响矣!近闻耶律大石兄奉诏回京,恐大石性刚,不能屈膝以事宵小,非国家大难,亦无从再起掌兵。小弟衷心,甚为惜之!”
“大石兄既退,当世豪杰惟兄与弟二人尔,弟甚望得能再见兄颜,共创殊勋,开辽东百年不遇之局面,何其快哉?况且闻兄在金,郁郁不得志,辽亦以兄两度中道别离,不能相容,弟甚为兄不平,唯恐兄步大石兄之后尘也。今宋辽为盟,弟虽不才,亦用事大宋朝中,若能为兄与辽国解和,庶几得之。”
“书到之日,望即来会,一应粮草军需,弟尽可支吾,无以为忧。弟在黄龙府,旦夕只望兄至,共灭金国,成此大功,平生之快也!纸短情长,不尽之意,待与兄会于鸭子河上时,酹之江月可也。愚弟高强顿首。”
一字一句,在萧干的眼中流过,一事一情,却在他心底流过。当日燕京街头,三人相遇,那时谁能想到,这三个年轻人在十年之后,将会掌握着万里北疆的命运?
耶律大石完了!高强的信中,明明白白地传递出这样一个讯息,他决计不会再让耶律大石出来领兵掌权,仗着身后的大宋,又有耶律大石被急急招还的事实佐证,高强的话坚定的犹如塞上雪峰万年不化的冰川,冷峻而硬彻。
萧干更加明白,高强既然能让耶律大石失势,当然也能让辽国不接纳他的归降。正如萧干适才所料的,高强选在这个时候派人来传讯,他就已经给萧干选定了前程道路!
目光凝视着在火堆中渐渐化为灰烬的蜡丸秘书,萧干的神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不是么?既然已经没有选择,那么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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