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娄室是那一味桀骜强悍之辈,这时自然仍旧不改初衷,惟求一死而已。偏生他既与粘罕、兀室为友,所谓物以类聚,亦是一般儿胸怀大志、饶有谋略之人,倘若听说有求生之道,怎不为之心动?况且如今金国有累卵之危,娄室慨然以国家为己任,以自己有用之身,更加不肯轻易就死。只是高强这话头不是好接的,被俘纵归也不是好耍的。娄室抬起头来,盯着高强的双眼,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许端倪来。无奈看了片刻,只看见高强呲着牙,一脸欠扁地笑,余外丝毫不得要领,只得出言试探:“你这厮使诈,要遣兵蹑我之后,以探我过混同江至国中之路,我却不来上当。”
“区区混同江而已,我军大海也过来了,哪里还将这等江河放在心上?”高强仰天大笑,其实渡海和渡江是完全不同的技术工程,这就不足为娄室这等外人道了。“况且本帅要到你家族帐中,自有引路之人,不劳孛堇牵记也。只我中华上国,素来礼义为先,本帅不欲作那不速之客,方须孛堇作个引荐之人而已,别无他意,别无他意!”
他越是笑得欢,说的诚恳,娄室心里越发不知深浅,心道:“坏我大金好事,皆是你这厮所为,我还能信你么?你越是说别无他意,这其中越是有许多他意,有大大的他意!”
只是究竟有什么他意,却还一时猜想不透,娄室反复咀嚼高强的说话,猛然心里一惊:“他那苏定等商伙,目下皆在我家国中被圈禁,却说自有引路之人,是何道理?遮莫我国中已然有了奸细?”
娄室心中明白,目下宋军势大,高丽又乘机来攻,金国有许多部落都已生了怯意,吴乞买等人忙于镇服国中诸部,连出兵都有所不能,他之所以舍身死守黄龙府,亦是想要拖延时间,将宋军进兵的步伐拖延到冬季来临,已是金国现今唯一的生机。要知道金国素来贫困,好容易这两年连战连胜,大批钱粮和奴婢被掳掠到国中会宁府去,倘若金国被宋军逼得要迁徙离开故地,这些东西可来不及带走,宋军只要抢了这些去,单单这个冬天就能饿死无数女真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五六月间宋军就杀过混同江,进兵来流水的话,对于金国的打击不啻伤筋动骨。若单单是有人作宋军的向导,那还罢了,就怕是国中有那新降的部落生了异心,暗中交接宋人,将高强这十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引到金国国中,那便大事去矣!
娄室反复寻思,惊疑不定,实难料高强的深浅,只是想:“若果真如此,不可不防,我当设法探出些虚实来。趁着他有意将我放还,便将消息传与狼主知晓。”
心中思虑已定,便点头道:“高强,你这般说来,却也有理,若真要我为你送信,何不松了捆缚,将些酒肉来我吃?”
高强大喜,忙吩咐左右松绑,搬张凳子与娄室坐了,又命人上了一壶酒一盘肉。娄室左手酒壶右手抓肉,吃得畅快淋漓,须臾便尽。用袖子一抹嘴角,便向高强道:“既蒙不杀之恩,复赐我酒肉,我自当为你效劳,有何说话,便请吩咐。”
高强笑道:“何必急于一时?如今黄龙府城中尚有数千金兵不服,此皆金国勇士也,我为这数千条性命计,亦不欲多伤我士卒,孛堇若能将之劝服,我亦当好生相待,日后我两家若能止息干戈,仍将他们放还国中,得与妻子亲族相聚,岂不强似在此枉送性命?”
娄室哼了一声,道:“我受你酒肉,只为替你传讯,却不是愿意降你,岂会为你招降我家兵士?此话再也休提!”
高强叹了一声,这一声倒真是实心实意:“一时意气之争,苦苍生乃尔,何苦来由?既是孛堇执迷不悟,我亦无法可想,待黄龙府中战事了当,方可遣孛堇归朝去也,也好将此间数千金国将士的下落报于国中知晓。今夜便请孛堇权且在我营中安歇。”
娄室面上不服,想到自己的儿子尚在城中,心里犹如刀割一般难受。只是要他为了自己的儿子,便屈膝降宋却是万难,当下大步出外,更不回顾。自有牛皋安排人手将他看管。
此人既去,史文恭便上前道:“相公,若为了城中那些金国残兵,来日末将率军去一一扫荡了便是,何必与这等蛮人费许多唇舌?还与他酒肉吃,这般好生款待,亦不得他一句好言语,末将见了,煞是为相公不直。”
高强望望左右,见诸将亦大多不解,笑道:“此人我自有用,却不在今日。列公今日战阵辛苦,来日尚有残敌待扫,这便散了回去歇息罢!若误了明日点卯,本帅可不容情!”
诸将轰然应诺,鱼贯便出,更无人会多嘴问那一句:“相公毕竟何用此人?”
待诸将去尽,陈规独留,向高强笑道:“相公之意,我已知矣,只是观此人尚有谋略,恐未易轻取吧!”
高强笑道:“我知此事须瞒不过你!不怕他有谋略,有谋略者便会多疑,其言亦会受金国君臣重视,倘能借他之口,令金国上下对那萧干生疑,方显我的手段!”原来高强自与陈规一席话,想到要利用萧干来打破金国的避战策略之后,便即想到此节。萧干有心自立,内部条件已经具备了,但在目前的局面下,此人归辽的可能性只怕还要大过归附大宋,因此高强要做的,便是营造外部的局面,使得萧干除了借大宋之力自立之外,更无其他路好走。兵法之中,若要从敌人内部生变,皆称为用间,而其中的反间计,更是千古之下屡用不衰,只是巧妙各有不同而已。三国演义中的蒋干盗书,实属小说家言,却活生生将一个九江名士蒋干,写成了京剧中的白鼻子丑角,可见此计的引人入胜。如今高强所用的,亦是这反间计。所谓反间,乃是令敌之间谍,为我所用之意,其意虽一,手段却千变万化,亦不必定要设计纵之,或使其盗书,或使其凑巧得闻机密。娄室此人在女真人中素有名将之名,对此等人用反间计,火候最是紧要,是以高强只是稍露口风之后,便绝口不提,更不会令娄室有什么机会在宋军营中自由行动。
这一夜娄室身在敌营,虽然并无人来打扰,无奈心中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一会想着国中是否已经有人和宋军勾结欲反,一会又想着自己的兄弟子侄多在城中,更有心爱的长子活女,侥幸逃过了日间的雷弹猛轰,却不知明日能活否?偏生这一夜也不安静,城中时有杀声可闻,显然是金兵残部遵照娄室事先的吩咐,以小股部队乘夜出击,进攻城中的宋军。
尽管没有大将指挥,宋军又已将整座城池分割为大小数块,使得金兵无法相互呼应,然而金兵一夜鏖战,杀声始终不息,宋军的掌心雷爆炸声更是清晰可闻,娄室听在耳中,心里真如刀绞一般,每一声爆炸中,又不知倒下了多少金国的勇士?
连日劳累,身上又受了伤,再担了一夜的心事,饶是女真人素耐艰苦,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娄室亦已憔悴不堪,待高强见到他时,只见此人一夜之间竟似老了几岁一般。
“你心中思虑越多,意志又备受煎熬日益薄弱,怎不中我之计?”
高强心中暗喜,面上却作惋惜之色:“孛堇,今日我军便要大举入城,清剿金兵残部,少不得要请孛堇与我同行,若还见到令郎时,不拘生死,也教你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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