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大伯手下的兵是真不多,从建州的仅仅一万五千余人口,到入关时出现的满八旗、蒙八旗和汉八旗,真不敢想象大伯是怎么攒下来的。
其实我几个堂兄弟都看得出来,要是李成梁当年没有收养大伯和我父亲,大伯是不会耗费十八年的心血去培养一个汉人养子的。
大伯把十八年的父子感情给了刘兴祚,刘兴祚却还是归明了,留下大伯自己难过得要死。
这就是女真式家长,女真式的可敬又可怜的家长,卑微的伟大着。
大伯在他统一建州女真之后迎来了说媒的高峰期。
但我父亲跟我说,他一直觉得大伯这辈子的心里已经有人了,即使大伯为了事业娶了很多福晋来联姻,可大伯的毕生至爱一直就占着他的心。
我觉得我父亲说谎了。
万历二十九年,大伯攻下了哈达部,乌拉部为了保证自己不被建州所灭,大伯母的叔父布占泰就做主将年仅十一岁的大伯母阿巴亥嫁给了我大伯。
大伯比大伯母大三十一岁,当时已经有七个福晋了,按照女真人的婚配年纪,大伯都已经可以当大伯母的祖父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非常的熟络,并很快变得过于熟络。
大伯母嫁给大伯两年后,大伯就将她册为大福晋,即便大伯母当时既无资历又无子女。
我的堂兄弟们也很喜欢大伯母,再后来,她开始作为大伯家正式的众妃之首,逐渐从闺阁走上政殿,她对大伯体贴入微,并有组织地从事一些政务,比如出席奠基典礼,奔赴广宁前线慰问,随大汗为垦地开边出行等。
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了,大伯母为大伯生育了三子一女,大伯将大伯母生的三个儿子都封为和硕额真。
我的堂兄弟们从一开始的全力支持,转而怀疑这个女人是图大伯麾下的两黄旗和后金汗位。
而大伯母又被大伯的两个小福晋告发与我的堂兄代善私通,证据是大伯母曾经给阿哥们送过吃的,我的堂兄代善接受了大伯母的吃食,而我的堂弟皇太极却拒绝了,于是堂兄代善就被怀疑跟大伯母通奸。
想要息事宁人的大伯进退失据,不知所措,最后只能用大伯母私藏金银的借口跟我大伯母分居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大伯背后长了一个毒疽,是老年人常生的一种病,大伯去攻打宁远城,被汉人的大炮击成重伤,大败而归,伤势稍好后,又亲率大军出征蒙古,半个月后胜利回师,不久因病势加重去往清河汤泉疗养。
大伯那时自知大限已到,临终之前特地命人去请已经分居的大伯母到浑河见面,接着大伯母就跟着大伯殉葬了。
这段感情的细节我理解不了,我堂弟皇太极也都记不清了,我另一个堂弟多尔衮则是不愿意讲。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既不是今日为人津津乐道的小妈梗,也不是鞑子蛮夷的收继婚。
那时候爱情来过没有呢?
十几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了一笔烂账,烂在了大伯一个人的陵墓里。
流了血,又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
就这样过着过着,到了大明灭亡、大清入关的时候,乏善可陈。
是的,朝代兴亡就是这样,三百年一轮回,这历史周期律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
转眼我的堂兄弟们都因为天花死了好几个了。
入关前后,大清杀的汉人越来越多,我的堂弟多尔衮成了摄政王,他很想为大清多打下一点江山,这样恶事都给他做了,将来就不用拖累我的堂弟妹布木布泰和我的堂侄爱新觉罗·福临了。
堂弟多尔衮为尽快征服汉人,颁布了剃发、易服、圈地、占房、投充、逋逃这六大政,延续时间最长的,是逃人法,他还血洗江南,从此落下了屠夫的恶名。
但是最后堂弟多尔衮不是被汉人杀死的,他是因为狩猎坠马,膝盖受伤,不治身亡的。
中国人老说“生老病死”,生死之间何苦还要再隔上个“老病”呢?
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怜悯。
不然我们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那对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留恋呢?
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
女真人总自诩以骑射定天下,却不料大清第一位摄政王就是死于骑射。
大伯生前最疼爱的就是堂弟多尔衮,不想这位堂弟却是众贝勒中唯一一个死后被掘墓鞭尸的。
大伯疑似被亲生儿子戴了绿帽,堂弟多尔衮也是疑似被认为给堂弟皇太极戴了绿帽。
两顶可疑的绿帽影响了大清入关前后的政策走向,波及了关内千千万万汉人的生命,在二十五史的改朝换代中简直是酷得要死。
大伯一生中最单纯的日子,就是李成梁还活着的时候,他给李成梁全职当奴才。
李成梁要立功他就给送人头,李成梁每次被弹劾,他就在辽东兴风作浪一下。
他这一倒腾正好就需要李成梁来摆平,摆平了就有军功,大伯就用他的大半辈子让大明给李成梁封了个宁远伯。
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在历史上是一次都没见到过。
只有大伯才会陪李成梁玩这种养成游戏,李成梁让大伯读书,李成梁教大伯打仗,李成梁送给大伯宽甸六堡,大伯等到李成梁死后三年才正式发布“叛明七大恨”的檄文。
嗯,汉人守孝的礼法,我大伯一生就遵守了那么一次。
大伯从小对我的堂兄弟们没有什么教育可言,我的堂兄弟却成功推翻了大明王朝。
可见让小孩将来出人头地的最好方法,就是默默地用自己的人生展示一遍什么叫“养虎为患”,小孩是小,不是瞎。
其实很难把大伯定义为一位开国皇帝,大伯大半生都在当大明的建州卫指挥使,快六十岁了才打下一个抚顺、一个辽阳、一个沈阳、一个广宁。
回头一看辽南和朝鲜,毛文龙又建立东江镇了,大伯派人去东江镇一打探,才发现那里都是从后金逃过去的汉民,可怜的毛文龙,五十多岁了才在海外的一个小岛上当了将帅。
女真人没文字,大伯就自己结合蒙古文和汉文重新设计了一套,人家辽人嫌贫富差距大,大伯就搞计丁授田,让八旗圈地,干脆把所有人都编到八旗旗下当奴隶。
沈阳新修了一座皇宫,营建技术都是从山西晋商那里弄来的。
女真人没有火器,大伯就培养了一批火器专家,当然了,火炮是从汉人那里缴获的,炮手是李永芳那些归降汉将另外花钱雇的,先进技术是吴桥兵变之后,三顺王从登莱带来的。
他甚至有一天突发奇想,要用联姻和宗教征服蒙古人,然后他就信了黄教,还给我的堂兄弟们说了一堆大媒。
我们这蒙古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就一口气为我爱新觉罗家娶了六个科尔沁公主,你看,大伯总有办法。
很想给你们看看满蒙联姻的爱情结晶是多么有出息,可惜我堂侄爱新觉罗·福临为了董鄂妃放弃江山剃度出家了。
历史上有的一切风俗、规章、制度,大伯弄不清楚的只有三样:科学、民主和普世价值。
因为这些东西大伯没见过。
不过现在大清也已经亡了,大伯泉下有知,看过几回革命也就认定大清是该亡了。
大伯总说顾住自己就不错了,他其实顾住了整个女真族。
后世人都开玩笑叫他小骚鞑子,但我们每个人都清楚,我们爱这个小骚鞑子,大清离不开这个小骚鞑子。
1644年大明灭亡的时候,大伯已经去世十八年了。
如果李成梁没有活到万历四十三年,可能我大伯在高淮乱辽的时候就起兵了。
那时大明的朝政局势还没有像明末那样糟糕,神宗皇帝要是发兵平叛,大伯可能就被一下子镇压下去了。
万历三大征就是这样嘛,当年天启年间的奢安之乱,那四川永宁的宣抚司奢崇明和贵州水西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彦的声势比大伯还浩大呢。
如果是这样,大伯的起兵叛明,在史书上顶多就是一场“建州之乱”。
大伯要是死在了李成梁前头,说不定最后推翻大明王朝的就是李自成了。
大伯在大顺史官笔下的形象,就变成一个无忧无虑,对大明忠心耿耿到不可思议的小骚鞑子了。
看着眼前的满清,总让我想起《三国演义》的开篇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曾经问过大伯,有没有这么想过叛明失败会是什么下场,他说从来没有。
这样的心态让大伯成为了整个大明和后金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朱翊钧,那位三十年不上朝的神宗皇帝。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征战过几年,也曾有幸在战场上与明军和农民军里的人中龙凤交过手,反倒是从大伯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
大伯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后来我大清又被推翻之后,民国的赵尔巽编撰的《清史稿》中有对大伯的一段评价:“太祖天锡智勇,神武绝伦。蒙难艰贞,明夷用晦。迨归附日众,阻贰潜消。自摧九部之师,境宇日拓。用兵三十馀年,建国践祚。萨尔浒一役,翦商业定。迁都沈阳,规模远矣。比于岐、丰,无多让焉。”
是的,封建王朝的末路最后通向的一定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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