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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微微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关紧反锁,然后躲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号啕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才缓缓坐了起来。

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明明在扔之前,她已经做过多次的检查,确认下面不会有人经过,可为什么还是会砸中人呢?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但事已至此,悲剧已经发生,哭也哭过了,后悔已经意义,接下来要想的是怎么样去应对这样的结果。

她首先想到的是去警察局自首。她已经十二岁了,过完暑假就要上初中了,无论如何做错了事就应该要去承认错误。小时候的课本上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美国总统华盛顿小时候砍了父亲的樱桃树,主动承认错误,体现了他诚实的优秀品质。《左转》里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她主动承认错误,大概率会得到大人们的原谅吧。唉,要是自己犯的也只是砍了一棵樱桃树这样的小错误就好了。

只是一想到要去警察局,她就感到害怕得浑身发抖。

从小到大,大人们吓唬孩子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不听话,就让警察叔叔来把你抓走。久而久之,对孩子们而言,警察两个字反倒成了一个可怕的存在。爱看电视剧的李微微就想象过被警察抓捕后的整个过程——在黑漆漆的审讯室里,一盏灯照在脸上,让她睁不开眼,然后是威严的警察对她充满恫吓的审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如果不说真话,就会被上刑——就像那些抗日剧里,日本人对地下党进行逼供的那样,用竹板夹手指,用烧得通红的烙铁在身上烫出滋滋的声响,把头摁进冰冷的水桶里无法呼吸……嗯,这一类的电视剧她倒是没少看。最后就是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凄凄惨惨,一辈子都生活在里面,失去了自由。

她下了床,打开卧室的门,来到客厅。说是客厅,其实是一家小店的堂食区。因为这个租来的两居室在一楼,当初爸爸妈妈把它租下来以后,一个卧室他们一家三口住,另一个卧室拿来堆放工具和食材,客厅则变成了一家早餐店,拿来做生意。每天早上,他们会在五点左右起床,开始和面、熬粥、剁馅、煮茶鸡蛋,为本小区的居民以及上班族提供早点。这些活儿差不多要一直做到上午十点才收工。休息到下午,他们又开始为晚上的宵夜生意做准备。通常五点半左右,一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六点准时出门,推着三轮车在小区外面的十字路口卖炒饭炒粉,直到凌晨一点,回家再睡个三四个小时,再次起床干活,周而复始,非常辛苦。而爸爸去世之后,这份辛苦加倍到了妈妈身上。

当然,无论是在居民区底楼开早餐店,还是在小区外面摆摊弄宵夜,都是不符合城管规定的,但为了生计,她们不得不跟打起了游击,好几次还被逮住处罚过,但好歹也算是生存下来了。

现在妈妈不在家。说来奇怪,最近上午关店之后,妈妈经常独自一人出去,她问过几次,但妈妈什么也没说。屋里摆着的五张小桌子空荡荡的,在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照耀下,显得一派宁静的样子。一想母亲辛苦的样子,李微微就感到难过极了。如果自己被抓去坐牢,妈妈肯定会伤心死的。

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一年前,她还在读小学五年级,那天下着大雨,数学课堂里潮湿而压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雨的缘故,那天的她老是走神,注意力无法集中,就连老师叫到她的名字起立答题,她也完全不知道怎么个解法。她心烦意乱,总觉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会发生似的。

她的预感终于灵验了。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跟数学老师耳语了几句之后,招手让她出去。她犹豫地走到门口。班主任告诉她,她家人出事了,让她立刻去医院一趟。

随后,她坐着老师的车来到市立医院,在医院走廊,看见了已经崩溃的妈妈。妈妈一见她出现,立即冲上前将她一把抱住,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她哭着告诉她,爸爸骑着电瓶车去买菜,结果路上突降大雨,赶着回来的路上,就在小区门口,一辆失控打滑的小轿车生生撞上了他,送到医院来没多久就死了。随后,她在妈妈的牵引下来到了停尸间,看到了已经成为尸体的爸爸。他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看上去十分安详。曾经有很多人开玩笑说她像父亲,尤其是那张瓜子脸,要不是她皮肤白,简直就像是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而死去的父亲皮肤终于白了,白得跟她一样了。

事后,交通部门认定肇事司机全责,法院判其赔偿102万并负担全部诉讼费用。然而,这个王八蛋声称自己没钱,在给了十万块医疗费后,就再也不给钱了,无论法院怎么催促都没用,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赖。拿着这用命换来的十万块,母女俩把父亲的尸体运回了老家,办了一场丧事,就地安葬后,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关于这点,李微微听说当时很多人都劝妈妈不要再出来干活了,就在乡下待着过一辈子算了,他们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太辛苦,而且肯定支撑不下来。但妈妈拒绝了,义无反顾要出来。有一次,她悄悄问过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只是对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即便是一个女孩子,也可以获得成功,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话虽如此,但妈妈的负担显然更重了。以前两个人的工作变成了她一个人去做,而且这里虽然租金不低,但她坚决不搬离这里——这个小区无论从居住还是人文环境都很算不错,而她想让女儿在这里成长。她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要往上走才有希望。

李微微也懂得体谅妈妈。她会早起,一直到上学之前都在帮忙打下手;在学校她会努力读书,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来回报妈妈的付出;晚上做完作业,她也会去夜宵摊帮忙干活。母女俩齐心协力,靠着自己的辛苦换来了暂时的平稳生活,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升初的阶段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很可能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毁掉。

想到这里,李微微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不过很快,另外一个问题又在她脑海中蹦了出来:那个被狗砸中的人到底怎么样了?从天台逃离到现在,她一直在这里一个人瞎想,而且想来想去,都在在想自己如何如何,完全忽略了那个受害者。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和冷漠了?再说了,如果自己选择逃避而不去不负责任的话,和那个撞死自己爸爸、不给赔偿金的无赖又有什么区别?她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粉嫩的脸颊,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打探一下情况,再看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去应对。

叮咚。

手机微信响了。作为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她是唯一一个有手机和微信的人。妈妈独自带孩子,有时候忙起来不在身边,便把爸爸生前的那个手机留给了她,方便联络。除此之外,一些生活中的小事,比如交电费之类的,现在基本都是在网上进行的,而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对互联网更是一窍不通,于是这方面的事宜就都交给李微微去做了。她解开屏幕密码,发现是业主群里有人在说话。

“大家都听说了吗?38号楼砸死人了!”

“是吗?”

“真的假的?”

“骗你们干啥,我就在现场。给你们看看!”

接着,群里连续出现了几个十秒左右的短视频,拍得比较粗糙,但大致可以看出现场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了,一些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现场取证和询问。

“怎么就看出砸死人了?”

“对啊,尸体都没见着……”

“我亲耳听见警察说的,有人把一条大狗从上面扔了下来,正好砸中一个路人,那倒霉蛋头先落地,送医院后就不治了,太悲催了。”

“你说什么?被一条大狗砸的?”

“对啊,就是一条大狗。”

“这事太诡异了,把一条狗从楼上扔下来啊……”

“是啊,挺恐怖的……”

“谁干的?这得抓去坐牢吧!!”

“这相当于谋杀啊,牢底坐穿!”

“枪毙算了……”

“赞同。”

……

李微微已经不敢看了。她把群设置为消息免打扰,然后赶紧关闭了手机屏幕,同时感到一阵无力的慌张。妈妈依然没有回来。我杀人了。我怎么会杀人呢。妈妈,我成了杀人犯了,要坐牢了……她又要哭了。

不过这次她没有哭出来。她想到了其他三个小伙伴。他们或许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么糟糕。事实上,这个主意是她出的,所有的事情也都是由她主导,现在小伙伴们都被她拉下了水,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把他们都变成了杀人犯,是我害了他们。不,不可以这样。她决定了,现在就去找警察,一个人承担这个案子的责任。

但总得告诉妈妈一声吧。

她再次拿起手机,尽量不去看微信,而是从通讯录里找到妈妈的电话,打了过去。

关机了。

竟然关机了。

她把手机放到一旁,心如死灰。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她叹了口气,回房间找到自己的书包,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然后从文具盒里拿出了那只金色的英雄牌钢笔。这只笔是她十岁时,爸爸送给她的生意礼物,希望她好好学习,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但现在她却要用它来写一份留言,一份认罪书。

亲爱的妈妈:

我犯了错误,杀了人,现在要去警察那里自首了。我很后悔,恨自己不该去做那件事情,害死了人,也害了自己,gu负了你对我的期望。我知道,这样的结局你会很伤心,很难过,但我希望你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我如果被枪bi了,会在天堂为你qidao的。希望你一辈子健康、幸福。我永远都是你的好女儿。

爱你的微微

想到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见到妈妈了,李微微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吧嗒吧嗒落在了蓝色墨水的纸上,晕开了一些好看的蓝色花朵。为了让自己不要反悔,李微微擦干眼泪,猛地站了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之后,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平静的屋子,一咬牙,低头走了出去。

屋外并不比她回来时更凉爽。李微微低着头,行走在期间,心情非常低落,完全体验不到热浪的袭击。路过一条小木桥时,她猛然回忆起了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区时的情景:中介带他们一家三口在小区里走了一圈,也是路过这座小木桥,眼前的景色瞬间就把他们给征服了。高大的楼宇之间,一条人工建造出来的中心水域被植物环绕,水面波光潋滟,岸边绿草茵茵,几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推车,在水边散步,呈现出一幅安静、祥和又具有现代化秩序的美好画卷。后来见到那个底楼两居室,妈妈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要租下来了。在搬进来的那天起,妈妈就时常告诉她,只要努力,也可以买这里的房子,永远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

然而仅仅才过了两年不到的时间,一切都改变了。

父亲的去世是一个转折,而这次的事情则是一个终结。

一场美好的梦彻底破碎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来到了38号楼前。正如之前的小视频里展示的,现场被拉上了警戒线,线外有几名警察正在做现场调研,询问情况,线内有一名穿白大褂的人在地上检查血迹以及那条大狗的情况。常看电视剧的她知道这人应该是法医。此外,还有警员在拍照,在搜集证物。她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她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转过脸去,视线与那道锐利的目光相遇了。是一个老头,个子高高的,有一些白发,看上去挺精神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全然不顾旁边有人在和他说话。这人是谁?是警察吗?为什么没有穿制服?

顿时,她一阵惊慌,想走开,但又迈不开步子。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她是来自首的,如果现在走了,不就是逃避吗?再说,逃避根本没用,他们是警察,一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他们干的。不是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如果被他们抓住,那后果显然要把自己主动认罪要严重得多吧。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朝前迈开了步子。

“微微!”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发现妈妈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快步走到了她的旁边,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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