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一天晚,我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话,大抵说得是我,母亲说我该念书了,毕竟已经十二岁。父亲一贯的不置可否,母亲一改往日的贤淑,说父亲没有尽到责任,若是其他人家,六七岁都能认识一堆字了。父亲却笑了,说他书读了太多,话都没了,如果我再读书,只怕一家都是闷葫芦。母亲气乐了,说父亲年轻时也是油嘴滑舌,害得我也是一样。
家里的兄弟陆陆续续都要去私塾念书,这是我家的规矩。第二年开春,祖父便安排我们几个兄弟去念私塾。私塾却是在村里,是一户大财主拿钱请的先生。我认识了更多村里的孩子,熟悉之后,他们说我家很神秘,大抵意思是我家的成年人不愿与村民接触,倒是我大大咧咧的,和他们能玩在一起。其中,胡海三和朱十花是我最好的朋友,胡海三是村里大财主的外甥,十年前和家人寄居在这里,一向油嘴滑舌,最擅长讲的就是大明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甚至说到今天的弘治皇帝。我后来想,他家里一定有一位大明的官员,能够把这些普通百姓不了解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天晓得他什么道理来我们这里了私塾,以至于有时私塾先生都要侧目。我记忆尚好,潜移默化之间,把他的东西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小心,也学会了他的腔调,更加顽皮,以至于常被父亲教训。而朱十花是个沉默的人,很少说话,但他心灵手巧,总能做一些好玩的东西,可惜他五年前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想念着他。
私塾先生是个老秀才,四书五经讲得多,只是我们这群孩子根本听不进去,背书更是艰难。老秀才性子温和,从来不责骂我们,他的戒尺几乎就是摆设,常常我们背不来的时候,让我们伸开手掌,他高高举起戒尺,我们嬉皮笑脸地望着他,他却轻轻落下。而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学着他的样子,在前面摇头晃脑,挨个叫小伙伴们背书,甚至处罚的情景也跟着学,只是有一次小伙伴们伸开了手,我却“啪”地打了下去,小伙伴哎哟一声,我则迅速跑开,不想在门口撞进来的老秀才,他跌了好大一个跟头,伤了肋骨,卧床三个月方才好了。
父亲听说后,气冲冲把我按在长凳,用戒尺打了我十几下,我鬼哭狼嚎地叫着,以至于再出去玩耍时,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惹来了小伙伴们一阵子嘲笑。
孩子们在一起,总喜欢打闹,乒乒乓乓在所难免。因为老叔教我本事,所以我常常能打败其他伙伴们,渐渐做了头领。只是这胡海三平日里虽然油腔滑调的,但他天生一股蛮力,而且会一些剑术,开始的时候,我基本不是对手。虽然只有几招,却让我看了眼馋,用了不少好玩的东西,才从他那里学会,虽然有些囫囵吞枣,但比起原来的功夫,确实高了许多。我好奇地问他跟谁学的,他死活不说,问起剑法的名头,他想想说:“老胡剑法!”
恰逢老叔开始教我习武,孩子间的竞争,让我渐渐喜欢了习武。只是老叔在教我习武前,郑重其事告诉我,习武之人一定要专心,不能偷学别人的武艺,我问他为什么,他挠挠脑袋,煞有其事说道:“怕走火入魔吧!”
十五岁那年,我长高了许多,有时候会到村子外小树林里练剑,当然没有真正的剑,老叔说我气力尚小,只给了一柄木剑比划。男孩子之间总是有打斗的游戏,何况有时候赢家总会得到输家的好处,无论是好吃的零食,还是小伙伴们拥护的得意,常使得我一心想做这个赢家。胡海三同样也想,只是随着我长高,加老叔的剑法,胡海三渐渐不是对手。他一直不服气,没事总找我。而我已经开始看医书,境界再一次提高,然后练习剑法,发现许多地方是相通的。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胡海三的剑法忽然变得非常神秘,但他只是招数神奇,却没有很好的气力。我的家传剑法不是对手,这不得不让我再次偷学他的剑法。虽然我同样没有什么章法,但老叔教的技巧,多少能让我对一些招数揣摩一番,也能对付着练下去,特别是偷偷学习胡海三的剑法,再来对付他来,绰绰有余。往往他很不服气,说我和他出一样的招数,而我则笑话他不会用剑,他常常气呼呼地离开,第二天又弄来几个新的招数,我虽然开始的时候,打不过他,但我认真研究,照猫画虎,依旧可以打赢他。
我揣测胡海三家里一定有高人,但我每一次和他比试,都想法看清他的招数,甚至故意输给他几次,然后再想法赢他。当他的招数被我看懂后,我便偷偷去练。就这样,我学会了七招。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一如既往地去练习,收尾之时,却听见一人问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和谁学的?”我吓了一跳,闻声望去,却是一个中年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看样子已经站了许久,虽然天色将晚,但那人看去温文尔雅,剑眉朗目,说话声音很好听,我虽然有些诧异,还是说从朋友身学到的,胡乱比划而已。那人叹了口气,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也罢!孩子,让我来教教你。”随即指点了我一些错误的地方,又给我讲了一些要领,我多少明白他的好意,认真习练了一次,他大吃一惊,大抵我的剑法确实精进不少。他笑笑说:“孺子可教也!你果然比你的朋友强多了。”一连三天,都在固定的时候,让我和他学,原来不过是七式,他又额外教了我六式,合计二十六招,让我记住要领,越熟悉越好,等气力大一些,会运用得更好。他有时也让我练练家传剑法,只是不住摇头,说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被糟蹋成这样,我问他原因,他又不肯说,只是把把我的脉,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太弱了,不过也无妨,这些本事就够我防身用了。
我好奇问他为什么教我本事?他想了想说:“自己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遇到我也算是缘分吧,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有时候强求都未必能够得到,但机缘还是有的,可以给有天赋的人。”我不太明白,他也没再说,只是不让我告诉别人我跟他学武的事情,特别是我的祖父,我没敢问原因,估计他们认识。第四天夜里,他传授完之后,淡淡对我说:“我的事情办完,就要走了,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传你一些心法,以后你可要用心练习,这些都是内功修为,等你到十八岁以后就可以学!”我想他已经传授了剑法,想起老叔说的话,便有了师徒之份,提出拜他为师,他拒绝了,说:“我是闲云野鹤,四海飘零,从来不收徒弟,兴趣来了,什么人都可以传授。”言下之意,他教我本事也是一时兴起。
我无奈地点点头,但还是说道:“先生,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姓名吧?”他笑笑说,“我不喜欢世间的俗套,我只不过不希望别人教错你而已。”我一再要求询问他的名讳,他叹了口气道,“江湖都称呼我为四散人,你知道就好,我有很多仇家,你轻易不要提我。如果有缘分,我们还会见面,若是无缘,今日就是再见了。”
那天晚,官道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起来,我家的人几乎一宿没睡,没有点灯。我偷偷跟大人们在门口张望,官道火把接二连三,人影绰绰,闹哄哄天明时方才安静下来。第二天听看病的老农说官府出了大事,有个捕盗太监被杀了。官府派出人来,设置路障,查勘行人。老农走后,祖父便让父亲和叔叔把家里重要的物件收拾好,说官府肯定会门。果然中午时,县衙便派人到各家各户搜查,一时弄得鸡飞狗跳。我家来过一群捕快,因为祖父和他们是熟悉的,他们倒也客气,祖父一面让陈大伯安排茶水,一面让父亲领着他们各处走走。自然没有什么情况,祖父还亲自为几个捕快看了病,那日祖父的话很多,交谈当中,大抵了解了情况。当初,为了抗拒北元,朝廷在北直隶开始确定一批养马户,为朝廷养马。今年却不知道怎么的,保定府一带正在闹马荒,新春的马驹总是不断死去,养马户交不出马匹,而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依旧按照惯例收马,或者按照一匹马的价格要钱,弄得不少人家家破人亡,继而逼得这一带的老百姓铤而走险,开始抗拒。事情闹大,自然有了解情况的官员,奏朝廷,弘治皇帝派人来调查,免除了马户的徭役。这本来好好的,事情也就平息,不料前些日子,司礼监派来了一位大太监,一改安抚,继续征收,马户自然反抗,太监更是毫不留情地弹压,杀了不少马户,霸占土地田产,变成皇庄。明眼人已经看出来,这是借收马之名,强占土地,建立皇庄。不料昨天夜里,有人竟然闯入戒备森严的官府,把那个太监杀了,据说是个本领高强的人做的,取了太监的首级,挂在城门警告官府切莫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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