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着长头发,上身穿花格子短袖,下身穿着一条很时髦的喇叭裤,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到韩渝身边。
“你是公安?”
“请问你是……”
花格子掏出香烟递上一支,笑道:“我姓黄,叫黄江生,帮你找人收油污水的小姜是我表弟。”
“你好你好,我不抽烟。”韩渝婉拒了他的好意,笑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我们陵海人。”
“我是东海人。”
“你是来小姜家玩的?”
黄江生甩甩头发,点上烟,抑扬顿挫地说:“生下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来没工作,只能出来做点小生意。”
韩渝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你是知青?”
黄江生一连吸了两口烟,自嘲地说:“十五岁初中毕业,去北疆种了六年田,是偷跑回来的。不但没工作,连户口都报不上。”
韩渝好奇地问:“你现在什么户口?”
“口袋户口。”
黄江生很夸张地拍拍屁股,苦笑道:“北疆那边签发的户口就在我口袋里,本来有机会报户口的,结果我那两个哥哥见我回来了,把家里的户口簿藏起来,不让我去派出所上户口。”
韩渝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把户口簿藏起来,为什么不让你去派出所上户口。”
“房子就那么大,现在是他们两家住,我如果报上户口就要三兄弟分。你说说,这就是一个娘胎里生的亲哥哥。”
黄江生磕磕烟灰,又叹道:“政策变化也快,一天一个变化,现在他们就算把户口簿拿出来,我一样上不了。”
“为什么报不上?”
“政府不要我们这些知青,让我们回北疆,你说谁愿意回去种田?”
“那你不成无家可归了么。”
“是啊,无家可归。”
“你做什么生意。”
“平时收鸡蛋卖鸡蛋,秋粮上来收新米卖新米。”
生怕眼前这个小公安不明白,黄江生微笑着解释道:“就是在陵海收,搭去东海的顺风船,运到东海去卖,赚点小钱糊口。”
韩渝昨天下午就看见他在河边跟过往的船民说话,心里原来他是在河边问有没有船去东海的,惊问道:“投机倒把!”
“别上纲上线,我挣的是辛苦钱,人民日报都说像我们这种长途贩运的不是投机倒把。”
“那什么才是投机倒把。”
“白龙港的那些票贩子就是,他们低买高卖,转手就挣十几倍,挣的是黑心钱。”
黄江生抽了口烟,想想又说道:“还有那些倒卖外汇券的,上次从东海坐船回来就遇到一个,用人民币一比一从外宾手里换外汇券,转手就以一比一点四甚至一比一点五换给需要外汇券的人,人家赚钱多简单多快。”
外汇券这个韩渝知道,因为姐姐就在海员俱乐部上班。
外汇券很抢手,能从友谊商店和海员俱乐部那样的涉外商店,买到其它商场买不到的进口家电、进口巧克力和三五等进口香烟。
据说有不少东海人在东海换不到外汇券,专门跑滨江来找靠港的外国海员换,然后拿到东海去换给需要的人。
外国海员也愿意换给他们,因为下船之后只能用外国的钱换外汇券,不可以直接兑换人民币。
这意味着那些外国人只能在友谊商店和海员俱乐部等接待外国人的地方消费,而那些外国人又想去其它地方玩,去别的商店买东西。
这种行为不只是投机倒把,也违反国家的金融政策。
不过韩渝只是一个修船开船的民警,并且今天才真正上班,对这些并不关心,笑问道:“你这是在找船,还是在等船?”
“本来是等船的,十天前说好的那条船没回头,到现在都没来。鸡蛋跟大米不一样,天气这么热,不能放太长时间,只能在河边找船。”
“我天天在河边,我帮你留意。”
“谢谢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
韩渝说的是心里话,毕竟这位确实不容易,甚至很可怜。
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去北疆做知青,好不容易跑回东海有家却不能回,连两个亲哥哥都把他拒之门外。
相比之下,自己虽是在船上长大的,但比他幸福多了。
黄江生则觉得这个小公安有意思,似笑非笑地说:“我上午在白龙港汽车站门口见过你。”
“是吗?”
“你上午是不是骑自行车去的,穿的是不是制服?”
“你还真见过我,我上午是去过。”
“话说你是男公安,怎么穿女公安的制服?”
“啊……”
黄江生笑看着他问:“胸口不一样,你不知道?”
韩渝猛然想起老章同志上午的笑容,再想到自己穿着女民警的制服,居然兴冲冲跑去拍照留念,顿时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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